常若穿过长廊来到后院,远远看见楚令沅抱着猫站在屋顶,太阳穴突突地跳。等她安全从梯子上下来,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心平气和。
她走过去,“冬香茯苓,自己去领罚。”
冬香这会儿还没从楚令沅差点爆头的惊吓中回魂,有些没反应过来。
茯苓拉着她跪下去,“是。”
楚令沅知道自己这是又惹祸了,大周的皇宫很奇怪,主子犯了错却要下人担。她本着一猫做事一猫当的原则,立刻举起手里放弃挣扎的肥猫。
“姑姑,不是她俩的错,都怪它!它额它肆意偷盗梧兮宫财物,很是放肆!把我的鱼摆摆都吃光啦,本宫必须好好教训她!”说罢狠狠瞪了瞪肥猫。
常若微笑,“娘娘可以装无辜,茯苓和冬香不行。”
楚令沅泄气,插科打诨这招已经不管用了。常若是她宫里的掌事姑姑,算是半个主子,她虽没大没小惯了,但也知道这种时候不能拂了她的面子。
她转了转眼珠,皱起眉,突然弯下腰,“哎呀,腿好疼,我好像扭到了。”
常若扶额,“娘娘腿疼捂肚子作甚。”
“不是……”楚令沅抬头,小脸惨白,额头冒出冷汗,带了点哭腔,“姑姑,我肚子疼。”这难受样子可装不出来。
常若变色,连忙上前扶住她,“哪里疼?”
楚令沅只觉肚子一绞,倒吸口凉气,“胃!”
冬香反应快,“不如就叫那位容大人进来为娘娘看看?”
常若看向楚令沅。
楚令沅叹了口气,有气无力道:“让他进来吧。”她撑着肚子,“还真是巧了。”
“你们先扶娘娘进去。”常若当机立断往宫门走去。
“容大人。”
容迢转过身,想是站了许久,右腿明显僵硬,他从容地向常若作揖道:“姑姑好。”
常若见他举止得体,眉目正气,被凉了这么久也不急不躁,不由暗自点头。“大人不必多礼,我家娘娘突然闹了肚子,还请大人速去瞧瞧。”
太后禁令尚在,太医也不能随便进梧兮宫,她得先去福寿宫走一趟,以免日后落人口舌。
容迢颔首,由一个小宫女领着往梧兮宫主殿去。他一路目不斜视,默默跟在小宫女身后,穿过冷清的前院停在主殿门外。
冬香在门口等他,连忙上前,“容大人!您快去看看我家娘娘吧,疼得说不出话了。”
容迢提了提肩上的药箱带,冷静地问了几个问题,冬香一一答了,忖度片刻,心中已有数。他边走边向冬香传授几种按摩的手法,并不急着面见皇后,而是说:“还请姑娘先为娘娘如此按一按,待我去煮一副药来,止了痛再说。”
冬香这才仔细瞧了他一眼,很是靠谱的样子,她不由露出一个笑,娇憨可人,欠了欠身道:“那就有劳容大人了。”
“乃是本分,姑娘客气。”容迢拱手。
冬香随即指了两个太监同他一起,想到宫里这些奴才最是看人下菜,又道:“好生侍奉大人,若有怠慢,绝不轻饶了你们。”
两个太监伛偻,齐声道:“是。”
容迢感激一笑,心中略涩,他如今已落魄到要一个宫女为他撑腰了。
冬香吩咐完才觉不妥,她一介女子,这般看来好像在给他下马威似的,当即脸上一红,直率道:“冬香口无遮拦惯了,并无轻看的意思,还请大人勿怪。”
容迢坦然道:“容某并非不知好歹之人,姑娘好意,我心领了。”
茯苓正在替楚令沅擦汗,见到冬香红着脸进来,奇道:“怎么出去接个人还忸怩起来了。”
冬香嗔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她快步走到楚令沅身边,按照方才容迢教的替她揉起肚子。楚令沅果然好受不少,得了空睇了她一眼,打趣道:“脸红了,怎么,觉得人家长得俊?”
冬香性格大方,这会儿已没了开头那点窘迫,无奈道:“沅姐儿什么时候也学会无的放矢了,奴婢瞧那容大人行事稳重,先前又不顾荣妃势大救了娘娘,是个极妥当的好人呢。”
楚令沅摇了摇头,对茯苓说:“你看看,还否认,都夸出花儿来了。”
茯苓看向楚令沅,浅笑:“好人与否尚不可知,不过一定是个聪明人。”不仅聪明还很果断,或许从选择救皇后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料到了今日局面。复职当日立刻来了梧兮宫,竟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楚令沅意味不明道:“可聪明人却偏偏做了一个愚蠢的选择,不奇怪吗?”
冬香嘟囔:“救娘娘怎么会是愚蠢的选择,您可是皇后,况且那日明明是睦元堂先请的太医,断没有丢下这个去救另一个的道理。”
“皇后?”楚令沅嗤笑一声,“也就你们把我当皇后。”她皱起眉,捂住肚子,哼哼几声,“又疼起来了。”
“大人,药好了。”两个小太监提着药来到容迢跟前,低着头,果然十分恭敬。
容迢点头,“火不用熄,我这儿还有几味药,还要熬一遍。”
一个太监道:“大人放心,火一直有人盯着。”
容迢下意识扫了一眼那烧火的小太监,侧对着他,脸的轮廓融在火光里。他不由站住细看了看,顿时皱起眉,这人生的未免太……他摇了摇头,这不是他该管的,旋即接过装着药的提盒,深吸口气,抬脚往东堂去。
一个细眉杏眼的宫女站在门口等他,并非刚才那位冬香姑娘。
茯苓笑道:“大人请随我来。”
他跟着进去,屋里热气足,不是宫里惯用的熏香,倒似有一股寒梅清香。他莫名舒服了些,微抬眼扫了扫陈设,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潦倒,只是略简单,不失贵重。但他还是看出些东西,比如墙角的陶响球和空竹;还有桌上的宣纸,某一张的左下角画了一只王八……足以见得,这位皇后的确有几分孩子性儿。
皇后坐在上首,身影掩在珠帘子后,浅浅的一抹嫩黄。
容迢垂着眼上前行礼,头扣在地上,“太医院右院容迢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皇后喝着药,只听见调羹碰到碗底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衬的气氛越发安静。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冬香端着药碗出来,“大人快请起,药很好,我家娘娘舒服多了,劳大人再仔细诊诊,不知是何病状?”
容迢这才起身,只听帘子传出道洋洋盈耳的声音,“这帘子晃眼睛的很,束起来吧。”
珠帘清脆,玉珠折射出的光斑落在他脚边,茯苓搬来一个软凳请他坐下。皇后白皙的腕上覆着一方白色丝帕,他屏气凝神,手指搭了上去,锁眉沉思半晌,突然听皇后轻笑一声,“你很紧张?”
容迢微愣,不由抬眼看她,依旧是那张美好的脸庞,比起景宜园里脆弱的苍白,更加明媚,双眸如星,带着几分灵动几分促狭。
他在打量楚令沅,楚令沅也在打量他,她的救命恩人。落水那晚她一直昏着,对他没什么印象,如今一看,的确长得挺像个正直的人。但楚令沅不认为他会是个正直到能为了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后舍身忘己的人,没点审时度势的本事,在这个地方可活不下去。
容迢在她的注视下莫名地无处遁形,背后冒出一层汗,不像是面对一个二七年华的小女子,而是真的在面对一个皇后。
不过,她本来就是皇后。
“本宫这病是为何?”楚令沅继续端着架子,拨了拨茶盖,半垂眼帘,引得茯苓两人忍俊不禁。
容迢不明所以,正色道:“娘娘并无大碍,想是过度饱腹后剧烈运动所致,微臣开的方子有消食养胃之效,娘娘忌凉忌辣忌油腻,三餐按时服用即可。”
哦,所以是她吃太多的意思咯?楚令沅蹙起眉,心头一凉,完了,吃不成酱肘子了。她扫了一眼茯苓,眯起眼,意思再明显不过:不许告诉常姑姑!
茯苓摇头:不行!
冬香跟着摇头。
楚令沅白了她一眼,没骨气的丫头。
容迢不知道她们主仆三人在打什么哑谜,垂首回避。
楚令沅没好气的看向容迢,“我还没谢谢容大人那日景宜园的救命之恩。”她挥了挥手,茯苓呈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锦盒,“聊表心意,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那盒子里的东西在整个皇宫里也称得上稀罕,但他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突然跪下,郑重其事道:“医者救世乃是本分,臣子尽忠亦是本分,微臣于娘娘无恩,但娘娘于微臣有恩。若无娘娘相助,微臣无法安然回宫。娘娘如此厚赏,臣受之有愧。”
楚令沅肚子不疼了头开始疼,大周人这动不动就一跪地二叩首的毛病真让人捉急。说话也弯弯绕绕,什么有恩没恩,想投靠本宫就直说!再者,她那点恩算的了什么,不过修书一封,让家里人想点办法,别叫她救命恩人死的太惨而已。他能活下来,终究还是靠自己的本事。
她可不敢居功,但她倒是很好奇,所以直接问了,“本宫觉得奇怪,你为什么会救我?”
“娘娘是一国之母,除了皇上太后,没有人比您更尊贵。”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觉得我会信?”楚令沅似笑非笑,“容大人总该拿出点诚意,不然今日可就白等那么久了。”
容迢笑了,第一次露出得志的神采,别有深意道:“娘娘是皇上亲封的皇后,这世上,除了皇上,还有谁能决定您的生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