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这时候没什么人,只有三个医士守在殿内,外加几个药童子抱着药材进进出出,廊下一排药罐子点着火,噗噗往外冒苦汁。看火的容伽蹲在地上打瞌睡,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往下点,差点没把帽子烧着。

“熄火,要烧干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他跟前。

容伽一个激灵,连忙把火给熄了,隔着厚布掀起盖子,见药汁还剩下大半,他长吁了口气。等意识到什么,那人已经越过他往里走,迈过高高的门槛时,右腿明显僵了一下。

容伽瞪大了眼,惊喜道:“哥!你回来啦!”他连忙跟上去。

容迢取下帽子,抹了把汗,无视众人诧异的目光,默默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所幸官服够长,遮住了他颤抖的右腿。

“哥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容伽哽咽起来,小脸皱成一坨,涕泗横流间断断续续道:“我想去找你来,来着,但我出,出不去。”

容迢方正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不用担心,我回来了。”拿了帕子递给他,“你瞧见我师父了吗?”

容伽低下头:“张院判被荣妃娘娘召去了华阳宫。”

容迢倏然皱眉,还不待说什么,旁边那三个医士走过来。

“容大人,哦不,现在该叫你容吏目了。”一个人面带讥讽道:“我看你还是别叫张院判师父了,谁愿意要你这么个差点把师父害死的徒弟!”

“可不只是张院判,右院的太医谁没有被他牵连?”王医士呸了一声,“以为救了皇后就能一步登天!可也不看看这宫里是谁的天下,想找死何不配点药毒死自己。偏生要去得罪华阳宫的主儿,害的我们跟着倒霉!”

他比容迢早几年进太医院,一直是个不上不下的七品医士。先前容迢由张院判破格提拔成正六品御医,他已是心怀嫉妒。现下又因为容迢在景宜园惊为天人的举动差点被连带革职,哪里还忍得下去,只恨荣妃没把他一棍子打死!

又一人幸灾乐祸道:“你还有胆子回来!我若是你,早早请辞,保住一条命就该庆幸了。别以为娘娘会这么轻易绕了你,一条腿可换不回皇子。”

容伽气鼓鼓地挡在容迢面前,“你们别欺人太甚!”

王医士嗤笑,“劝你最好离他远点,别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容迢站起身拉住容伽,眼神平静,“王兄所言容某深感愧疚,日后定尽力补偿各位,但有一点恕我难以苟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讥讽一笑,“王兄以为这宫里该是谁的天下?皇上君临天下,皇后母仪天下,王兄觉得我救错人了?”

“你,你这是诛心!”王医士涨红脸,“你现在除了逞点口舌之快还能干什么?腿断了还不长记性,以为张院判护得住你?”

容迢不欲过多纠缠,拂袖离开位置,目不斜视地路过王医士几人。等走远,脸色才沉了下去,略显焦急地往门口走。

他猛地站住,看向门外满脸疲惫的白发老者,苦涩道:“师父。”

张院判跨进门,叹了口气,“你果然不听我的话,还回来做什么。”

容迢僵着背,“我不甘心。”

张院判将药匣子递给容伽,径直向内院走去,“跟我来。”

“你腿还伤着,坐吧。”张院判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

容迢却跪了下去,“徒儿不孝,连累师父了。”

张院判闭了闭眼,“你我师徒情只怕是走到头了。”

容迢张了张嘴,握紧拳头,有些倔强地低下头。

“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卷进后宫这些是非里,如今右院怨声载道,我作为右院判,必须拿出态度。日后,好自为之吧。”他扔了本医书到容迢脚边,“这是我毕生心血,你拿去,也算全了我们师徒一场。”

容迢已明了此事再无回转的余地,当下重重磕了几个响头,紧紧捏住医书转身出去。

“你可知,你的路已经别无选择了。”

容迢顿住,正色道:“徒儿明白。”

见容迢出来,一直守在门外的容伽立马跟上来,看见他额头上肿起的包,心疼道:“张院判跟哥说了什么,打你了?”

容迢将医书收入袖中,却说:“你还是换回自己的姓吧。”

容伽愣了一下,连忙拽住他的衣袖,委屈道:“哥你不要我啦!”

容迢自嘲,“如今跟我扯上关系就等于跟荣妃过不去。”

容伽放松下来,立刻道:“我可不是太医院那些没骨头的家伙!当初要不是哥带我到太医院,我可就成太监了。我绝不会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我就跟着哥!”

容迢终于露出一个笑,他摸了摸容伽的头,“回去吧。”说罢向大门走去。

容伽疑惑:“哥要去哪儿?”

容迢眺望远方,眼神坚定,“梧兮宫。”

“我的小祖宗,你可悠着点!”

“沅姐儿下来吧!常姑姑看见了饶不了我跟茯苓!”

楚令沅对下面的声音充耳不闻,她怒气腾腾的盯着前方,四肢像蝎子一样俯抓在房顶的琉璃瓦上,身体曲线流畅优美。她神情专注,微眯着眼,恶狠狠的,宛如捕食的小狼崽。

在她对面,相隔两米远的屋檐上,立着一只同样“炸毛”的猫。黄色斑纹,褐色瞳孔,弓着背,虽因太胖看不出腰线,但还是颇有猫系物种的威风!

楚令沅冷笑一声,“你这蠢猫就是欠收拾!本宫辛辛苦苦养了几个月鱼,一口都没吃,全叫你给霍霍了。当初就该让荣妃把你拖出去杖毙了!”

肥橘不甘示弱地跟楚令沅咆哮。

“喵!”

楚令沅耐心地与它对视,不经意间曲起腿。

大概一柱香的时间,微风拂过,还没来得及吹起她的头发,她猛地蹿出去!

下面的茯苓和冬香一阵惊呼,险些晕过去。没听到想象中惨烈的声音,冬香慢慢挪开蒙住眼的手。只见楚令沅双腿勾着屋檐,半个身子都挂在空中,而手里,还牢牢抓着那只挣扎的橘猫。

冬香一个腿软瘫了下去。

茯苓忍着眩晕喊道:“快!快拿梯子来!”

与此同时,建安城百里外的皇家猎苑凑巧也上演了一出你追我赶的戏码,但有所不同的是,捕猎之人反成困兽,陷入被捕之局。

枯木林里静的吓人,马蹄踏在雪地里掀起一层雪泥,疾风般消失在树林深处。马上的人玉冠束发,肩上似有伤,血染红了月白色的龙纹袍子。他微抿着嘴,下颌绷着,指骨分明的手指紧拽缰绳,寒风拂面,清贵的脸庞平添一分肃杀。

他身上虽狼狈,但神情从容,狭长又凌厉的双眼锋芒毕露,眼角那快小疤像要烧起来!

行到一处矮坡,他骤然停下,调转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紧跟其后的蒙面死士。

“这弩倒有几分意思,不像大周做出来的东西,哪儿买的?”他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异常的红晕,竟还笑的出来,“射程远,声音小,挺适合刺客。”

领头的死士只盯着他,不肯说话,挥手示意其他人从四周包抄,布鞋踩在雪地里悄无声息。

“不愿意说?也罢,我自己查就是了。”

他轻叹一声,心里还念着刚才猎的那只鹿,圆不溜秋的眼睛,明亮的不像话,倒叫他觉得莫名熟悉。他本打算猎个活的回去,谁知这群扫兴的家伙蹦了出来,慌忙间他只能胡乱射了一箭,也不知是死了还是跑了。

“祁十三受死吧!”

一声令下,死士们冲了上来!

“唤我祁十三?那看来是老熟人了。”

他哂笑一声,纵身翻下马,随意拔出腰侧的剑,剑身如冰,寒光一闪而过,剑尖已抹掉了第一个脖子。

血红的线跃出一个妖异的弧度,他拭去脸上沾染的血迹,一边挡着四面八方的袭击,一边说,“你们主子可有叫你们留点临终遗言?朕准了。”

回他的是破空而来的箭羽,他仰身躲过,眸色沉了下去,“看来是没有了。”

说罢他飞速后退,退到矮坡最底,剑入剑鞘,微抬下颌,“动手。”

领头的死士猛地反应过来,惊恐道:“撤退!撤退!”

矮坡最底处,在雪地里匍匐已久的侍卫们站起身,手持长弓,比死士的弩足足大了好几倍。

霍玖走到祁铮面前抱拳跪下,“末将救驾来迟请皇上赎……”

“行了,别跟朕耍这些花架子。”祁铮揉了揉眉心,打断道:“缴了他们的弩,人,一个不留。”

“是!”

霍玖抬手下令,铺天盖地的玄铁箭雨压向死士,生息仅在一瞬间便湮灭了去。他没再给眼神,转向祁铮,却是一惊。“皇上!”

祁铮撑着剑半倒在地,嘴唇发紫,神色倒还清明,他皱眉,“那弩上有毒。”

“臣去找太医来。”霍玖转身就要走。

祁铮叫住他,“你另叫个人去,朕有其他要紧事吩咐你。”

霍玖以为是什么大事,连忙跪到他身边,附耳凝听。

“朕方才看中一只斑鹿,颜色漂亮,你去替我猎回来,要活的。”

霍玖愣了一下,“这林子里鹿这么多,臣如何能知皇上要的是哪一只?”

这毒药药性凶猛,这一会儿他已是冷汗如瀑。他忍着胸腔里灼心的疼痛,费神想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好找,像一个人。”

“谁?”

昏昏沉沉间他不自觉合上眼,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牵了牵唇,缓缓念出两个字。

霍玖又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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