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范才人独自在角落里吃酒,因被荣妃厌弃的缘故,鲜有人敢搭理。隔壁英贵人爽朗的笑声落入耳中,脸色越发难看,她暗自呸了声,没教养的破落户!

她看着酒盅里倒映的明月,又想起荣妃,想到她那身衣裳,指甲不禁掐进肉里。

当年若不是她故意罚她在寒风里跪了一夜,她怎么会因为患疾而错过承宠,如今落得这般田地,连黄氏都能踩她头上!

“范才人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喝闷酒?”郑贵妃走过来。

范才人慌忙行礼,眼里赤.裸的恨意还没来得及收敛。

郑贵妃笑意更深,示意彩莲扶她起来。

“姐妹们都在,别拘着。”

范才人脸上尴尬,“嫔妾喜欢清静。”

郑贵妃看破不说破,“我正想去凉亭坐一会儿,妹妹何不同行?”

范才人有些犹豫,她隐隐察觉到郑贵妃的拉拢之意,但住在华阳宫,不敢和荣妃彻底撕破脸,一直畏首畏尾没正面回应。

彩莲道:“凉亭景致极佳,听说皇上看折子累了常去凉亭逗留须臾。”

范才人双眸微亮。

郑贵妃拉起她的手,笑道:“走吧。”

她们穿过一条小径,花木扶疏,渐渐远离了觥筹交错之音。

“那是什么?”郑贵妃突然停下,盯着前方圆滚滚的一坨。

彩莲上前抱起那东西,回头笑说:“娘娘,是只猫。”

郑贵妃定睛一看,果然是只猫,长得膘肥体壮,歪瓜裂枣。她想了想,“这像是皇后的猫,可别走丢了。”她看向范才人,“不如妹妹把这猫送到皇后哪儿去问一问,皇后爱猫,一定十分感激你。”

“这……”

彩莲把猫放到范才人怀里,抿嘴一笑,“皇后娘娘住的睦元堂和凌玦轩挨得近,都在这一条路上,多好的机缘,才人还是去吧。”

守在一个凉亭子哪儿比得上一路走过去机会多,范才人当即红了脸。

郑贵妃笑道:“我欣赏妹妹才情,今日也算是一桩善缘,你且去吧。”顿了顿,“只是路上千万小心,别叫猫乱跑,荣妃怕猫,怀着龙胎受不得惊吓。”

范才人愣了愣。

彩莲推了推阿珍,“还不快带你主子去。”

郑贵妃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丛丛花卉中,嘴角的弧度泛着寒光。

“娘娘,这能行吗?”彩莲疑惑道。

“人心这东西可经不起考验。”郑贵妃随手折下一朵月季揉烂,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她蹂搓着花瓣,凝眉沉思,“不过那容太医许是个变数,皇上偏把他留了下来。”

彩莲:“听说是张院判的徒弟,很受器重。”

郑贵妃:“张世维这老头教出的徒弟只怕也是个外圆内方的,不能为我所用。”

彩莲:“要不要……”

“过犹不及,再多就引火上身了。”郑贵妃摇头,略带遗憾,“罢了,人算不如天算,能不能成,看命。女人生子,磨难还在后面呢,也不急于一时。”

范才人再回想起那个夜晚,诸多细节已经记不清,但荣妃身穿七彩纱衣在月下闪闪生光的样子一直印在脑中,然后是云碧的惊呼,还有那片染红了的雪地。她至今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那个胆子。

她一路往睦元堂去,经过凉亭,看见荣妃和云碧站在亭子外,下意识就躲到了假山后。荣妃也是来这里等皇上,想到这点,她鬼使神差的当起了隔墙耳。她听见她们讨论皇上,听见荣妃嘲讽郑贵妃,还听见云碧说:“待娘娘顺利生下皇子,您的位份也该动了,郑贵妃再不能压您一头。”

皇子。范才人心头莫名一紧,又听荣妃随口说,“等回宫,我这肚子就更大了,到时候每天窝在华阳宫闷得慌,你让平就殿那伙人搬到木阁去,免得整天碍我的眼。”

范才人僵在原地,脸上炸出一朵花来,胸口像被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木阁是华阳宫最偏僻的地方,冬冷夏热,便是宫女,但凡有几分体面,也不愿住进去。她紧了紧手臂,怀里的猫似有所感,躁动起来,挣扎着往下跳。

“主子,咱们回去吧。”阿珍紧张道。

范才人没理她,低下头看着那猫的眼睛,幽绿的双瞳倒映着月光下荣妃那耀眼的纱衣,还有些狂躁的好奇。这不是皇后的猫,她笃定,她有缘见过皇后的那几只猫,没有绿眼睛的。

别叫猫乱跑,荣妃怕猫,怀着龙胎受不得惊吓……放手前她耳边响起了郑贵妃的话。她呆滞地看着那只猫跳到凉亭里,从侧面扑向荣妃,然后是一阵尖叫。她猛地闭上眼,她干了什么?

“主子,荣妃她!”阿珍惊恐道。

范才人死死拽住她的手,脸色惨白,“走,赶快走!”

那注定是个无眠之夜,荣妃摔下凉亭,胎气大动有早产之象的消息不胫而走,景宜园的气氛在紫月阁那进进出出的血盆子中凝重起来。荣妃月份尚小,没有准备稳婆,六七个月的孩子生下来也难活,大家都慌了神。更要命的是,景宜园竟然一个太医都找不出,原本的八位太医有五位被皇帝指去了梁州,出发已有一个时辰,再回来根本来不及。

而剩下的三个,一个在来的路上从马上摔下来,一个自称被太后临时召回皇宫,可事实上,太后并未传召任何人,那个传话的太监当晚自缢于房梁。至于最后一个,更可笑,居然被拖在了睦元堂。

皇后溺水昏迷的消息几乎是和荣妃出事同时传出来的,但两者得到的反应犹如水洼与惊涛骇浪之别。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荣妃的肚子上,至于皇后,后宫这些人向来只在意皇后两个字,又怎么会把有名无实的楚令沅放在眼里。所以如何不叫人惊讶,那个太医,竟为了救一个无宠的皇后,弃荣妃弃皇嗣于不顾。

这些事处处都透着蹊跷,太多的巧合,无形之中汇聚成一张巨大的网,锁向荣妃肚子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云碧口中那只疑似皇后养的猫,接连被引开的太医,意外落水的皇后……一个又一个极具针对性的疑点,在荣妃生下那个没有气息的男胎后,化作一把利剑直指中宫!

死寂的月色下,所有人都在无声的猜测,这个不见经传的皇后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畏缩的范才人,她像是重新活了过来,带着点后怕的庆幸。

而郑贵妃站在人群中责问紫月阁的奴才,神情肃穆,双眼通红,好像真的为那孩子的夭折而痛心疾首。范才人远远看着她,她还是那么庄重,转头看向她时,眉眼带笑,宽和依旧。范才人只觉脊背窜起一股寒意,像是有一条蛇盘旋在颈间,吐着蛇信子,随时都可能一口咬下去!

“明明就是你指使我!”范才人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气,浑身冷汗,一时分不清梦和现实。

“您没事吧?”阿珍站在床边,试探道。

范才人看了一眼窗外,黑蒙蒙的一片,原来是场梦,她大松了口气。

“主子梦魇了吗?”

范才人下意识否认,虚脱的愣了会儿神,木然问:“什么事?”

阿珍眼神复杂,怜悯又冷漠,“荣妃娘娘叫您过去。”

范才人瞳孔瞬间放大,转头看向阿珍,张嘴嗫嚅,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烛火通明的华阳宫主殿,人影婆娑,宫女们端着热水和瓜果,具低着头,轻手轻脚往卧房鱼贯而入。荣妃斜躺在贵妃椅上,两个宫女为她揉腿,她微闭着眼,眉头轻蹙。

云碧端了碗,“娘娘,该喝药了。”

荣妃抬手接过,一股沉闷的苦味儿扑鼻而来,“这药越发苦了。”她仰头喝下。

云碧递过去一杯清水,小宫女端着痰盂在下面接着。漱完口,她连吃几颗果子消味儿,还想吃,云碧拦下,“良药苦口,娘娘切勿贪甜。”

荣妃默了片刻,不耐烦道:“这玩意儿本宫还要吃多久!”

云碧跪下,“这是大夫人为了娘娘调理身子费尽心思找来的方子,娘娘暂且忍忍吧。”

荣妃下意识摸了摸小腹,几个月前,这里还有个小家伙。她手指微紧,柔软的衣料被攥的变形,深吸口气,缓缓放开。“起来吧,是我没用,母亲年事已高,还这般替我操劳。”

云碧站起身,“大夫人也盼着娘娘早日诞下皇子。”她立刻意识到说错话了。

荣妃果然变色,心头一刺,阴郁道:“我的皇儿这时候本该满月了,可怜他都没能哭一声,就这么去了。”双眸泛起泪光,转眼变作恨意。

“原以为是个草包,没想到还有几分算计,竟拿太后挡我!”她神情狠辣,“我就不信她能在梧兮宫躲一辈子!”

“娘娘息怒!”云碧硬着头皮道:“娘娘之痛,奴婢感同身受,可有些话奴婢不得不说。如今郑贵妃把持后宫,已一家独大的趋势,您若执意对付皇后,只怕最后白白便宜了别人!这次失窃案就诸多可疑,郑贵妃趁机插了好几个眼线到咱们华阳宫,奴婢猜想,定是她暗中推波助澜,想借皇后这把刀削您的势啊!”

“我知道。”

云碧愣住。

“她不想着法子打压我才怪了。”荣妃冷笑一声,“她想借皇后这把刀,我也想借她那把刀。她若真能撬开梧兮宫的门,且让她利用一次又何妨。”

“娘娘……”云碧欲言又止。

“不用再劝我,我知道楚令沅有皇后两个字护身,为了牵制世族和太后,皇上不会轻易动她。”她微垂眸,侧脸融在摇曳的烛光里,张扬的眉眼沉寂下去,“可我的孩子没了!他本该是大周的大皇子,是祁铮的第一个皇子!而害死他的人轻描淡写的关了几个月,连一只猫都没处死!你叫我如何不恨。我每晚做梦都会梦见他跟我哭,哭我为什么不替他报仇!他说他好痛。”

“我也好痛。”荣妃闭上眼,红烛噗呲一声蹦出些火花,滚烫的蜡油凝成凄厉的泪痕。

屋内静的落针可闻,大家下意识屏住呼吸,谁都不敢上去劝慰,孩子是荣妃的逆鳞。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宫女匆匆进来,终于打破了这份压抑。

“娘娘,范才人晕死过去了。”

云碧瞪了瞪她:“这才跪了多久,怎么就晕了?”

“她像是怕的很,吓晕了。”

荣妃睁开眼,眸中满是暴戾,缓缓道:“那就用冷水把她泼醒了再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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