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湛露要怎么闹脾气,怎么生气,怎么悲伤,怎么胡思乱想,酒肆还是一样要每天开门的。
这个开门的人,有时候是阿箸娘子,有时候是湛露,总之谁起得早些,谁就起来开门了。
就在湛露熬煮了美味腊八粥的次日,湛露下定决心要把此前几天发生的所有那些状况外的事情都当做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浑然不记得自己昨天已经下过一次同样的决心了。
正因为如此,湛露起了个大早,决心今天要用早早开门来开启美好的新的一天,然后用忙碌的一整天洗刷掉之前的古怪心绪。
冬天的客人不太多啊……怎么才能让自己忙碌起来?今年的新酒酿了不少呢,酒窖里已经装得满满的了啊。要不然,这几天稍微降低一点价钱吧。
湛露一边想着这样的事情一边打开了大门。却没想到,门口居然早就站了个有些面生的客人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早就来打酒啊,腊八刚过,外面还飘着雪花,这么冷的天,他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
吃惊是吃惊,湛露赶紧把直挺挺立在酒肆门口的人让进了酒肆,给他倒了一杯酒:
“先喝一杯酒,去去寒吧。”
来人抬头向她感激一笑,湛露这才发觉,这个清早就来酒肆的少年郎,相貌实在是少有的好看。
若是以前,湛露可能还要偷偷多看他几眼,只是他相貌再好,总还是比不上明夷君,甚至连青玄道士也不如,湛露看惯了明夷君那般美色,对此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她只是这么一瞥,那少年郎却红了面孔,有些期期艾艾地说:
“我……我……我不喝酒。”
他这么一说,湛露觉得奇怪极了:
“你不喝酒?那你到这儿干什么来啦?”还站在酒肆门口等了那么半天……”
听见湛露问他,那少年郎张焕的脸更红了,他想实话实说,却有些说不出口。
他该怎么对她说呢?难道要直接说,他想要把她从邪恶大妖手中救出来?
他要是真这么说了,她准会笑他不自量力吧!
张焕扭捏了好一会儿,才道:
“我看门前那一对雪人好看得紧,不知是哪个堆的,所以特意来问问。”
那对雪人是用了明夷君的法术才堆起来的,因此长久不化,虽然经过了不少日子,一对雪人仍是栩栩如生,十分好看。只是若说是为了这雪人而特意站在酒肆门口等着开门,还是显得太奇怪了。
敢情他在门口站了那么久,就为了这个?湛露悄悄在心里笑起来。这少年郎生得虽然好,可惜是个呆子。
她虽然在心里暗暗笑他,却还是一本正经地答话:
“那雪人……是明夷郎君堆的,明夷郎君不见客的,你要是想见他,就在这儿等着,说不定一会儿他出来了,你就可以和他搭搭话。”
张焕看着她娇俏的笑脸,心里说,我不想见那个什么明夷郎君,我想见的人是你呀。可是却又不敢说,吞吞吐吐问道:
“这酒肆……不是小娘子家的吗?那明夷郎君……是小娘子什么人?”
湛露最讨厌别人盘问这事,此时听见他问,胸中就没有好气。本来以为这是个老实的少年郎,想不到也是个爱嚼舌根的家伙。她哼了一声,拿起桌上的酒杯,转身就走。
张焕见她生气,心里慌起来,这么一慌,就开始口不择言,高声叫道:
“我我我我我知道!小小小小娘子不是他们说的那等样人!那明夷郎君是妖怪,我我我我我是来救小娘子的――唔唔呜呜呜!”
张焕话说到一半,突然从后面伸出一只白腻细软的小手,一把捂住了他嘴巴。他刚要挣扎,回头看见是湛露,只觉得身子都软了,动也不敢再动。
湛露被他吓得不轻,捂着他的嘴巴把他拉进屋子里才放开,两手叉着腰蹙眉问他:
“方才你说的那些,是从哪听说来的?”
湛露瞪圆了双眼,微带薄怒。张焕见她此般模样,只觉得她此时明艳动人,更胜平日里十分。不觉看得呆了。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她看了好久,连忙低了头,红着脸小声答她:
“我、我是自己猜的……”
湛露狐疑地看着他,继续盘问:
“你是谁?为什么说明夷君是妖怪?”
张焕更慌乱了,声音细如蚊蚋:
“小生……小生名叫张焕。”
他的声音虽然小,湛露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什、什么?这个愣头青,是、是前几天周五娘提起的人?
这下局促的人变成湛露了。她原本以为他是要害明夷君的人派来的探子,想不到却是那个恋慕她的少年郎。
张焕见她愣住,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对她说道:
“小生从小在山寺里长大,见过不少妖物。在小生看来,那位明夷君……定非人类无疑。他他他……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没把你怎么样吧?”
湛露正愣着,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她皱了眉,刚想怒斥他几句,却见他的脸更红了,低着头,又说道:
“就算……你被他欺负了……也不要紧的。”
说完,他抬起头来,又用低低的声音说道:
“我喜欢你,我愿意娶你……我会待你好的。”
他说完这一句,就又迅速埋下头去,好像生怕人看见他的脸色。可是湛露已经看见,他好看的脸变得更红了。
湛露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又害羞,又有点生气,局促不安得不知道该怎样好,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比张焕先恢fù镇定,抬起头对他说:
“我不认识你,我的事情你也管不了。既然你不是来喝酒的客人,请你现在就走吧。”
今天,张焕是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气到这里来的。他已经见过一次明夷君了,虽然并没有说几句话,但他却已经意识到了那个人的可怕。
即使从他一个男子的角度来看,那个人的相貌也生得太美了些。天下的生灵之中,生的最美的那些往往有毒,让人见了就心生恐惧。那个人的美就在此列,张焕一见他,就已经感到害怕了。
可是他还是来了,在来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他想也许他能把她救出来,也许不能。也许明夷君把她看管的太严,他根本就见不着她……
但他从没想过,要就这么只跟她说几句话就走。
看见湛露这么冷冰冰的对待他,他有点急了:
“我们以前见过的呀!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我从山寺里回家,路过此处,口渴中暑晕倒,你叫人把我抬到你店里来,照料我,给我水喝,还让我住了一日。你怎么就忘了我呢?”
听他这样一说,湛露才略微有了些印象,当时也无非是顺手帮了他一把罢了,想不到他竟还一直记在心上。不过她仍是说道:
“这样的事情,我一年要遇上七八次呢!谁记得你是哪个?你这样一厢情愿跑来,说这些胡话,也就是我脾气好,换了别人,早把你打出去了!”
张焕这才察觉是自己唐突了。哪能见了女子,刚通报了名字,就要论及婚嫁的呢?他这样一慌乱,更是口不择言:
“就算你讨厌我,不肯理我,也没什么要紧!我只是想帮你!并不想要你的回报!”
他这样越解释越乱,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在说什么了,急的不得了。
湛露知道他是误会了,她看见他这又害羞、又着急的样子,心里倒对他生出几分怜意。她也想试探他究竟有几分本事,便又问道:
“就算是我肯让你帮我了,你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又能做些什么呢?”
张焕听她语气松动,不觉大喜过望,连声说:
“小生在庙里学了些捉妖的功夫!就是拼了和那妖怪同归于尽,也要把叶姑娘救出来!”
湛露看着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满眼里都是坚决,未免有些动容。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她知道他不是随便说说的,他是真的可以为她死,就像她也愿意为明夷君死一样。如果在那个雨天,她早早的关了店门,也就不会遇见明夷君。说不定她真的会嫁给这个少年郎,过上平静和美的生活。
但是自从遇见明夷君,她生活的轨迹就改变了。
她的未来不再是一眼能望到底的直线,前路扑朔迷离,难以捉摸,但她只能肯定一点,那就是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接受这个少年的恋慕了。
她微笑着,对他摇了摇头:
“谢谢你……但是……你误会了。”
张焕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迷惑地看着她。只听她又说道:
“明夷郎君他……不是妖怪。”
张焕急了:
“叶姑娘,你不要被那个妖物迷惑了!山寺里的师父常说我有宿慧,到底是不是人,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湛露又看看他,想着要瞒他大约是瞒不住的,便实言以告:
“明夷郎君的确不是妖物,却也并非人类。我与明夷郎君有些约定,因此他如今住在我处,我与他之间……实在并没有些什么别的关系。之前谢绝婚事,也是湛露的意思。今天你我所说的事情,也请您不要声张,就此回去吧。”
张焕听她这样说了,才知道事情与他原本所想大相径庭,未免十分羞惭。他抬起头,想要对她道歉。然而他看见了她面上神色,脑中电光石火闪过,忽然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察觉了她的秘密。
张焕不是很有城府的人,他方以察觉,便惊呼出声:
“叶姑娘你……竟是恋慕那明夷郎君?!”
深藏在内心深处,连跟自己都难以明说的秘密,如今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骤然道出,湛露面上色变:
“你如何知道的!”
她问这一句,就是变相承认了。
张焕听她承认,面上神色转为灰白,怅然道了一声:
“钟情之人自会分辨钟情之人……你这般恋慕,那郎君……可知道吗?他……可也欢喜你吗?”
湛露轻轻摇头:
“他不知道……他不会知道的……人类的生命太短暂……我活一世,对他而言,也不过仿佛看见一只蝴蝶翩然而过……他又哪里会对我动情呢?”
“就算是这样……你也要……这样伴着他?”
她点了点头:
“我此生……只会恋慕他一人。”
张焕看见她的神情,看见她的坚决和他一般,于是他知道她是不会动摇的了。他想留下,再看她一会儿,可是他并无什么借口留下,他只得走了。
湛露看着他走,送他出了门口,回转过身,看见明夷君站在她身后。
他对她说:
“刚才你说……你恋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