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我有一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这小子居然走起了戏本的套路,我不耐烦道:“有事便说。”
“我们大约,没有盘缠了。”
“哦?”
“大侠,我们正午吃什么?”
“你等着。”我起身欲走。
“大侠,我们没有银子如何住这客栈?”
“无妨,总之今天的房钱明日才交,大不了被赶出去,这有什么的。”我推开房门,走了。
走进茶楼,我在窗边坐下,不久另一人坐在对面,放下两个包袱,喝了一碗茶,拿起一个包袱,走了。
我又喝了一碗茶,拿起另外那个包袱,打开,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合起包袱,也走了。
我点了一盘金玉满堂,一盘鱼跃龙门,一盘黄鹂鸣柳,秀才两眼放光,直说他真是遇上了贵人。我从行李中拿出一根银针,试了一遍饭菜,才放心开吃。
“大侠这钱是何处得来?”
“这城中有一行善之人,每月在城中散银救济路途受苦之人。你我二人赶了个巧。
“对了,你还是换个叫法,路上你每每唤我,都引得一路的人回头看我。”
“那么怎么称呼呢?”
“叫老大罢。装作家人模样。”
“家人是这么唤的吗?只是我一介书生,这样叫未免有些江湖气。”
我停下筷子,想想道:“我想不到其他称呼,你权且这般,不过是个叫法罢了,况且你哪里像个书生。”
“老大……”
又吃了两口,问道:“在我之前你一直吃什么?”
“烤一些偷来的菜,诸如萝卜青菜茄子之类。”
“昨天是在吃老鼠么?”
秀才筷子一抖:“……那是红薯。”
“那火是如何点着的?”
“打火石,离家时带的。”
“为何不带些吃的?”
“自然带了,吃完了。这实在是无奈之举,不然我一个书生实在不会去偷别人地里的菜。”秀才叹了口气。
“也不必如此挂心,别人种一地的菜,想来也不会缺一两个红薯。”
是日晚。
这房中有两张床,我与书生各占其一。时辰尚早,我未能安眠,却闻见一股迷香味,可惜这对我无效。我起身打开门,不见一人,谁知身后传来开窗声,我忙拿出火纸点烛,两个贼人愣在窗前,却又似乎想起自己蒙着面,别人认不得他们,便大胆起来,举刀劈来,我拿起从黑衣丙手里抢的刀迎上,二刀相撞咣当一声巨响,将书生从床上吓醒,又滚到了地上,见状连滚带爬地进了床底。既无后顾之忧,我与二贼人干起来。这两个显然比黑衣三人组强些,招招致命,亏得我抢好了一把刀,否则要从此二人手中抢刀似乎费些劲。这两人使车轮战法,妄图累垮我,使了一阵发现这法子有些费时,等来人就不好了,便一起上。我也恐怕来人时,二人趁乱跑了。便卖个空子,使二人重叠,我一搠,搠死了二人。
半晌,我碗里的茶吃尽了,书生方从床底爬出来。
“老大,这是小偷么?”
“小偷都胆怯,怎敢砍人。”
“是强盗?”
“你见两个强盗出来抢人?”
“那么……”
“是仇家。”
“如此看来,跟着你也并不安全。”
“的确。”
“但是也无法,毕竟我也有仇家。还是跟着你安全。”
我一笑。
我们趁夜埋了二人,用竹刷刷净了屋内。次日辰时方起,下楼吃馄饨时,店家催房费,书生付了,那店家掏出账簿,道:“不知二位贵姓?”书生便过来问我。我略一思量,搁下馄饨,跟着他去店家处。说道:“免贵姓王,名横,木黄横,字纵元。”店家写了,又问书生,书生道:“小生陆允,允即公允之允,字佁光。”
我们有人命在手,未敢招摇过市,只在房中闷坐。
我洗好一把黑衣人的刀,递与书生。
“作甚?”
“防身。”
“我有一问……”
“讲。”
“老大你究竟有多少仇家?”
我以实相告:“不知。只知其多。”
书生接了过去。
午时,照例点了二荤一素。饭毕,书生道:
“老大,我欲上街买些书。”
“为何?”
“在房中无事可做,甚是无聊。”
“可,只是我须跟着。”
“我只怕你跟着才会有祸事。”
“祸事有否无妨,性命有否才妨事。”
街上。
即便是城中,书摊也是极其难找,恐怕是这年头秀才也要饿死,故而无人看书。
书生挑了许久书,我不耐烦,也自顾自翻起书来。见许多无聊话本仍在写着才子佳人,便撂下。忽然路上一队人马飞驰而来,却在书摊跟前勒住马头,接着便是两个蒙面人举刀挥来。兵器太过惹眼,我没带出客栈。还好我带了把扇子权做掩护,挡住二人当头一刀。幸哉人没伤着,扇子却裂了。我正愁无兵器使吃亏,接了两招,却见一着锦衣之人从二人身后闪出,似乎是个头头。此人拎着一条银枪,见我便搠,我一面左躲右闪,一面想法夺枪。忽然一枪过来,我一闪,却不料一蒙面人举着刀,只等我进去。我向后一跳躲刀,却因一时犹豫挂了一下肩膀。那头头一枪过来妄图乘胜追击,被我瞧准机会抢了过来。此时书生抱了一摞书在后头,瞧见场面立刻跑回去了。枪是个好东西,我一挥便都近不得身。三下五除二我解决了这番打斗。
书生忙跑出来,将我拉走。
“你书呢?”
“此事不妨。”
走至一家医馆,书生拖我进去见大夫。谁知病人太多一时轮不到我,他便拉我回客栈,他去药堂买药。进门之时,见我一手血,人人张望,我道:“快走。”要上楼时,见一女子唤了一声:“阁下留步!”
“姑娘何事?”
“在下便是江湖郎中,阁下可有甚处为难?”
果然是好雨知时节,我还恐怕书生不会抓药。书生便请了姑娘进房。
我确曾想过此人为另一拨刺客,然而就我多年经验,此女并不懂得武功。并且向来没有人敢派只此一个来杀我。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她帮忙扶我进房时探了一探她的脉门,结果如我所料。
我坐下之后,撂了枪,便道:“书生,你出去。”
见书生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又道:“这是习武之人的规矩。”
书生方出去看门。
郎中拆了我的衣服,见肩上伤痕遍布,唬了一跳。打来一盆水洗了血口,便掏出针线与火柴。问道:“阁下恐非常人,不知何以谋生?”我知此为大夫寻常伎俩,只为缝针时免去疼痛。“既知我非常人,便知此伤于我无甚,只管下手罢。”
事毕,郎中道:“小女子自带伤药外敷,若要根治,尚需内服之药。”书生本自告奋勇,郎中却道:“你又并不懂得看药,买着了假的如何是好,还是我去。”
谁知郎中去后不久,捕快便来了。问了一通情况,叮嘱我们不可离城,便走了。半晌,郎中归,煎药煮汤,不在话下。
喝药之时,天已是半黑不黑,我问起:“姑娘可是今日方到?”
“不错。”
“本意安身何处?”
“无亲友可投,自然住客栈。”
“若不嫌弃……”
“何劳烦心,小女子已在隔壁安顿停当,夜里若有不适,便来敲门。”
我客气地笑一笑:“萍水相逢,便得如此照顾,惶恐惶恐。”
“所谓医者仁心,都是顺手而已。”
我搁下药碗,起身去秀才包袱里取出一两碎银,递与郎中,郎中坚辞不受:“兄台客气,不过几副药,哪里费得这许多银钱。”
“郎中诊病,自然要付钱,况且你一女子在外漂泊甚为不易,又被我耽搁了行程。”
“何出此言,小女子也并不赶路。”
“冒昧一问,不知郎中此去何往,所为何事?”
“实不相瞒,我在豫章同德馆坐堂,如今缺了些名贵药材,上京采购。”
秀才端进来楼下点的饭菜,道:“豫章是何处?”
我道:“郎中打江南来?”
“不错。”
秀才将饭菜搁在饭桌上,我拿一条凳子过来坐下,说道:“巧也,郎中与我等同路。”
秀才一愣:“我怎不知?”
“二位竟也上京?”
“鄙乡饥馑,我二人上京投亲。”
秀才:“是也是也,姑娘如此恩惠,怎可不报;倒不如一道上京,彼此照应。”
“如此却可。”
食毕安寝,不在话下。
是夜,我披月而行,至一府第,翻高墙而入,及入室内,望帐幔之下熟睡之人一枪刺下。惜哉此人声未及出而命丧吾手,我叹息一声,便又推门出来,翻出墙外。
回到客栈睡下不久,出外如厕。却见不远处树林中人影恍惚,便回屋拿了枪,恰好门开,我斜枪一推,将二人推出门外,却见刺客人数不少,都在院中,幸而身上伤不打紧。其一挥剑直来,我关上门提枪一晃,剑应声而下,趁其分神,我直入命门。其时身后一人意图偷袭,我拔枪就地一滚,那将死之人又挨一剑,支撑不住,倒了。偷袭之人咬牙切齿,挥剑刺来,只是可惜剑比不得枪长。便在此时,身后有剑啸之声,便在刺偷袭之人之时俯身,再借拔枪之势后捅,然后横扫千军,完事收工。
眼见遍地横尸,我心知此地不宜久留,洗个手唤醒书生与郎中,一同夜奔出城。以城门守卫之松散,出城并不是问题。只是恐怕露出踪迹,只好向穷乡僻壤之处进发。
到得村中,已近天亮,随意寻了个破龙王庙,停顿安歇。
郎中喝一口水,说道:“你们究竟是干哪一行的?”
我默然不语,秀才拍了拍我胳膊,道:“对啊,老大,哪一行的?”
我也装模作样地喝一口水:“事已至此,姑娘,实不相瞒,我二人既非同乡,也并不去投亲。”
郎中啧了两声:“果真江湖险恶。”
“正为江湖险恶,我们不敢轻信他人,还请姑娘谅解!”
“罢了。那如今可否一坦实情?”
“我们二人萍水相逢,因此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故而相随;他行走江湖多年,遂仇家不少。姑娘如今与我们同坐贼船,这上京之路,凶险无比也!”
“……却不想悬壶济世济出杀身之祸来。叹哉。”
我起身一拜;“连累二人至此,必当竭力相护!”
“受不起……受不起……”
既已安身,因粮草不济,兼之我伤药未停,须得上一趟集市采购齐全。郎中乃一柔弱女子,秀才更甚,我虽负伤,不得不挑此大梁。
我拿了几片药作样子,因此处地广人稀,我骑马逛了半日,方遇得一老叟,问得集市之处。路上之事不足为道,且撂一边。
龙王庙中,二人正点火起灶,预备早饭。庙外一人经过,见此处有人,甚怪之,便进庙一看,又见一条银枪,道:“二位聒噪。”
闻此一声,秀才方看见此人,立刻戒备,道:“何事相扰?”
“不知二位可知此枪来历?”
“持枪之人已去,少侠可有它求?”
“二位莫慌,我漂泊江湖路过此地,见此枪不甚寻常,特来相问。”
秀才又想,若是仇家早便动手了,何以如此废话。
郎中道:“此枪何处不寻常?”
“此枪之主为泊洛派少主,名号传遍燕晋之地,既现于此,想是早已易主。”
“你……你莫不是来寻仇的?”
“非也,这泊洛派少主,却是与我有仇。只是杀他之人定非等闲之辈,可否相告?”
“此人确非等闲之辈。他名王横,字纵元。”
“他是否日日身着白衣,仇家遍地都是?”
“却是不错。”
听此一言,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秀才与郎中愈发毛骨悚然,不禁一问:“你识得此人?”
“何止,不想他连你们这等弱小都骗。我与他同门,一同行侠江湖之时,他便用此化名。”
“化名?”秀才一惊。
“江湖险恶也江湖险恶。”郎中叹道。
“他何时归来?”
“他添置粮食以及伤药去了,不知何时得归。”
“那么我便在此与你们一同等他回来罢。却不见你们何人受伤?”
“老大——便是你那位同门。他是你师兄还是师弟?”
“师兄。”
郎中又问:“那是你师兄?”
那人点头:“我师兄竟而负了伤?”
“不错。”秀才便尽叙前事。
“稀罕稀罕,我与师兄自小便在一处,不曾见得别人伤他。”
郎中疑道:“我与他治伤之时,见他满身伤疤,却是何故?”
“那是老伤,多年练功积下的。能伤他之人,必然不是大街上能碰上的。”
“如此一来……”
“许是当时看客许多,若赤手空拳杀了泊洛派少主及其随从却能全身而退,则城内之人皆要疑心这是哪位高手,然后惊动了那些仇人便不好了。”
秀才搅一搅锅中的粥,说道:“你师兄瞒得我们好苦,甚不地道。不过,他千辛万苦瞒住我们,你这么便说了出来,是否也不大好?”
少侠添根柴火,略一沉思,道:“不妨事,我与他恩怨本就不少。我并不久留,他也不能拿我怎样。”
忽而门外一声——“师弟?”
“师……师兄!”
看见师弟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十多日的辛苦白费了。
“你漏底漏了多少?”
“你怎地来的这么快,方才漏了化名一件事。”
秀才怒目而视:“还请教大侠真名?”
“送佛送到西,你漏完罢了。”
“林呈玉,是这名罢?你多年不用,我都要忘了。”
“字?”
“这便是字,名闲。我们同门,我唤作邱呈回,名鲁。”
“我好心救你,你竟然一而再再而三骗我!”
“大夫,这话便不地道了,我不曾告诉过你我姓甚名谁。再者,我也不知道你真名真姓。”
秀才“……你不曾告诉,我告诉的。”
“那你为何骗秀才?”
“冤哉,那时是店家问起名姓,店家问,怎能说真名?秀才是初出茅庐涉世未深,追杀我的可是多于在隅之粟栗,防不胜防。”
少侠:“你们之间很不简单啊。”
险些忘了这厮。“你预备逗留几时?”
“蹭完饭便走。”
“少侠急着赶路?”
师弟道:“师父一故交过寿,他老人家遣我赴宴。”
我叹了一叹,道:“也罢,你速速归去,门中离不得你。”
说话间,粥已煮好,粥毕送客,不在话下。
庙内有些干草堆在边上,想是附近人家丢弃的,天气不冷,不必盖被,便用干草将就一晚。为着安全着想,我上了房梁去睡。然而果真想甚来甚,当晚便有一拨刺客偷袭。
那时我正在房梁上想明日早饭吃些甚么,却听得门外有些响动。轻身下地,拿枪时,见门缝中伸进一根铁丝,铁丝将门闩轻轻抬起,缓缓向右移动。此举颇费气力,亦十分耗时。我不忍见其辛苦,一把将铁丝抢过。外面便有些私语,顿一会,门缝中又伸进一根铁丝,我十分不耐,打开门,望那人门面上一枪,那人却也有些身手,立时向后一仰,我便向下一打,那人倒地。许是这声响惊醒了郎中,听得一声惊呼。然后便是窸窸窣窣的干草声。不待我结果那人性命,后面一刀过来,我低身顺势一个扫腿,向着后者一枪搠下。便看见秀才面无表情地睡到角落去了。郎中则是瑟缩着躲去秀才后面。此时撬门者已经起身,挥剑而下,我使枪向后一挡,同时侧身而起,与那人之剑交错几下,一把将剑直逼其颈。那人兵器挑的不错,见血封喉的好剑。我撒了枪,顺了那人身上的剑鞘,插上剑,关门。
翌日早。
秀才喝着粥问道:“我们要不要转战县城?”
我吹着粥道:“不必。”
“可是老大,两个人死在这里,那些人必然知晓我们在此。这两个只是投石问路,此后便是一大批一大批地来。”
“我们三个人,一强二弱,不论去往何处都是很好跟踪的,哪里不一样。况且这穷乡僻壤地方大的很,他们只是知道我们在这个方向,找起来还是需要时间。这总比得日日来人的好。”
说话间,郎中已起,秀才见她一脸困倦,道:“姑娘昨晚睡的不大好?”
“昨夜唬得我半宿没睡,天蒙蒙亮时才睡沉了。”
“实在不必忧心,你怕死,老大也是怕死的。”
“这般说来,秀才是不怕死的。”
“这……怕死怕死,自然怕死。”
郎中笑道:“说起来,我唬的不轻,秀才初时便淡定么?”
我道:“他也是磨练多时方得如此。”郎中便笑。
秀才脸上有些挂不住,便道:“却不知此后往哪里去?”
“五里庄。”
“可有宿处?”秀才向我探过头来……
我略一思量,道:“这自然要看那里有没有龙王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