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果然没有失信。
第二年开春,当杨柳抽出第一片嫩叶,龙涎溪的水开始泛滥;燕子追逐着春天的脚步,从遥远的南方赶来了,黑黑的尾巴剪断了寒冷的冬季,在天空中,在如烟的柳丝里昵喃。
陈芳骑着高头大马,前有一队全副武装的亲兵开路,后有一群抬着箱笼、赶猪牵羊的随从紧跟。
箱笼里装的都是聘礼。林林总总,摆了一里多路长。把仙居村的村民都看得张口结舌,惊得目瞪口呆。心想:要攒下这些聘礼,得搜刮多少民财啊!
震耳欲聋的鞭炮,噼噼啪啪地炸响了,呛人的硝烟遮蔽了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
张友亮是被门外的鞭炮声炸醒的。他从益稼郡送亲回来已经三个多月了。女儿苔丝在新婚之夜莫名潜逃,对他的打击确实很大,赵府也颜面尽失,威风扫地。
虽说他广派人手,悬赏重金,在整个傲来国展开了拉网式的搜查,可至今仍下落不明,杳无音信,苔丝就像一滴水,突然从人间蒸发了。
张友亮急火攻心,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人瘦了一大圈,头大得像个芭斗。问题的关键是:老婆查曼一直在缠着他吵,说他死要面子,害了自己的女儿。
无疑的是: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也出现了深深的裂痕。查曼已经和他分房睡三个多月了,他说尽好话,陪尽小心,也不让他沾边。老婆就像结在树顶上的果子,他只能望梅止渴。
府门外闹哄哄的,有僮仆进来禀告。说是聚德郡的郡守、二姑爷陈芳来下聘礼。张友亮一听,这又是一个露脸的大好机会,立马来了精神。
可他转念一想,大女儿苔丝逃了婚,落下了个天大的笑柄。这事还得与查曼商量,免得又落下埋怨,里外不是人。
查曼这回倒没有推搪,态度十分鲜明,吩咐僮仆打开大门迎客,至于收不收聘礼,再相机而动。
其实,在表弟达胡家里一会,查曼对陈芳的印象很好,虽然贵为郡守,他不仅相貌堂堂,为人低调、谨慎。没有官架子,和蔼可亲。凭她的经验,这样的人可以托付终身。
府门一开,下聘礼的人也吹吹打打地进了院子。僮仆、小厮们忙得不可开交,有收拾礼盒的,有张罗酒菜的,一时里,人喊马嘶,羊咩狗叫,院子里乱得像一锅粥。
有妮可、艾米莉的眼线,飞快地把这个消息,报告了正在绣楼里,专心刺绣的妮可和艾米莉。
妮可吃了一惊,艾米莉也急得团团乱转。绣花针扎在妮可的食指肚上,沁出了几滴鲜血,她也浑然不觉,脑子木木的,就像一下子断了片。
妮可也是被逼无奈,急中生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逃跑。如果不趁现在乱的时候逃出去,以后要逃,就会难于登天。
主意一定,妮可立刻翻出一套僮仆们穿过的衣服,也不管颜色和尺码大小,一股脑地往身上套。临了,她还往脸上抹了点徽州烟墨,戴上帽子,顺着墙根溜了出去。
妮可回头一看,艾米莉搂着裙子,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大叫姐姐,姐姐!妮可急了,重重地一跺脚,吼道:“回去,你想害死我啊!”
在大门口,妮可拿着一根竹杠,混在一群抬礼盒的僮仆里。守门的小厮阿三一把扯住妮可,说:“怎么这么面生?”
妮可憋住嗓子,怪声怪气地说:“我叫朱阿新,是新来的,管家朱七的堂叔伯侄儿。”
守门的阿三一听说是管家朱七的侄儿,哪里还敢做声。管家朱七在僮仆中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有时候说话比老板张友亮还灵,还有号召力。
妮可鬼鬼祟祟地混出了府邸,长长地透了口气,找了僻静的地方,脱下了僮仆们穿过的脏衣服,扔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杂旯里。
她一忖度,刚才只顾着逃跑,匆匆忙忙,连换洗的衣服和路上花销的银子都没带,真的是个无产阶级,穿衣吃饭都成了问题。可她又感到暗自庆幸,人逃出来最重要,有什么东西比自由还宝贵?
不知不觉地,妮可沿着龙涎溪一路南下,正是春潮涌动的季节,水面比平时宽了不少,浩浩荡荡,蛇绕蛇弯,像一条九曲回肠。太阳有点小家子气,冉冉地从东方升起,在河面上镀上了一层粼粼闪闪的金光。
蓄满了水的冬水田,一丘丘,一块块,或长,或短,或方,或正,或猪腰子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出炫目的光芒,就像一块块绝版的铜镜。
渐渐地,炊烟袅袅地升起来了,恍如一支支醮饱了墨的笔,把蔚蓝的天空画得乱七八糟。一团团絮状的白云,五彩缤纷,千姿百态,接二连三地从天空中飘过,像彩凤归巢。
在妮可和人精摸过鱼、吵过架的那条河段,妮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坐在一块嵯峨的乱石上,双手托腮,思绪万千,忍了半天的泪又夺眶而出。
为什么两个人相爱就这么难呢?她付出了,却怎么也得不到回报?她在前方冲锋陷阵,浴血奋战,而她的爱人人精却在躲躲藏藏。
妮可有些心灰意冷。她想到了死,用死来解脱自己,来证明这一切。
一想到死,妮可的心一下子畅亮起来,仿佛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向她深深召唤。
她听见了,那是人精的声音,他站在激流里,手上拎着一条活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鱼的尾巴还一翘一翘的,正滴滴答答地掉着水珠。
妮可一声欢呼,弹簧似地跳了起来,慢慢地脱下鞋袜,一个、一个地解开钮扣,脱下衣服,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然后,她束紧头发,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整整齐齐地放在礁石上。
妮可叹了口气,一步一步地向激流走去,水一点一点淹没了她的膝盖,漫上了她的腰。一个浪头打过来,妮可身子一歪,一个踉跄跌倒在水里,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滚滚汤汤的河水卷进了深渊。
龙涎溪流域广,河道长,水量丰沛,落差较大。溪水发自云端,源远流长,受降雨量和季节的影响,一年有荣枯两季。而春季正是梅雨时节,春雨绵绵,溪水暴涨,浑浊的雨水不断汇集,河面也比平时宽阔了三、四倍。
自古有水就有鱼,有鱼就有打鱼人。龙涎溪下游有一个村庄,叫太白村。据说,诗仙李太白云游至此,曾在这里喝过酒,赋过诗。村里有一对父子,父亲叫李安,儿子叫李虎,都是打鱼的高手。
儿子李虎比较勤快,为人老实憨厚,父亲李安则有些懒惰,且好酒贪杯,看见漂亮女人就迈不开步。李虎白天干完田里的活,趁天还未黑,拣村头一个有利的位置,在龙涎溪边架上了扳罾,守株待兔。
什么叫扳罾,可能很多人不懂。扳罾是一种原始的捕鱼工具,就是把鱼网的四只角,固定在十字交叉的两根竹子上,把鱼网沉进水流,用一个辘轳扳起或放下。聪明的捕鱼人会在网兜底里,绑上一块大石头,那样鱼网就会沉得深,沉得快,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扳罾起起落落,李虎的运气好,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抓到了八、九斤鱼。鱼儿有大有小,养在篓子里头挨头,尾挤尾,不停地吐着水泡儿。李虎计划把大的择出来,拿到集市上去买,换些针头线脑和油盐酱醋。如果还有余钱,就再称半斤肉。算起来,父子俩已经大半年没沾过荤腥了。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做晚饭的时候,父亲李安非要拣几条最大的鲫鱼,拿去煎了下酒。儿子不许,父亲就一个巴掌搧了过来,恶狠狠地说:“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吃几条鱼还磨磨叽叽的,买给别人是吃,老子也是吃。”
李虎无奈,捂着被父亲打痛的脸,眼巴巴地看着几条大鱼被拿走。父亲也真是奇葩,拿了鱼,晚饭却仅仅给他送了碗鱼汤泡饭,连鱼刺都不见一根。李虎草草地吃了饭,鱼汤泡饭还挺鲜的,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河面,期待着奇迹出现,老天能给他送一条大鱼。
说来也巧,就在这个时候,竹子剧烈地晃动了一下,鱼网猛地往下一沉。李虎感觉出有一条大鱼游进了罾里,不由得精神一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把罾扳出了水面。果然是一条大鱼,白生生的,怕有百十来斤,李虎的心狂跳不已。
李虎兴致勃勃,捞起来一看,哪里是鱼?原来是一个死人,一个失足落水的女人。李虎有些犹豫,捞吧!怕吃官司;不捞吧!救人要紧。思前想后,李虎还是选择了救人。李虎虽然出生寒微,最基本的人性并未泯灭。
也是妮可命不该绝,她被李虎仆倒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肚子被巨石挤压,吐出了几只小鱼小虾和一肚皮的浑汤浊水,悠悠地苏醒过来。妮可张开眼,望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男子,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唏唏嘘嘘地哭了起来,把李虎也哭得手足无措,不停地用手背抹着眼泪。
本来,李虎打算把妮可送进家里调养,可一想到自己的父亲是个无赖,好酒贪色,恐怕父亲会把持不住,惹下祸端,对女孩子不利。他立马掉过头来,把妮可送进了附近了一座茅庵,刚刚安顿好,就听见门外人喊马嘶,一群人打着灯笼火把走了过来。妮可暗暗地捏了捏李虎的手,摇了摇头,满脸说不出的悲伤和凄苦。李虎会意,点了点头。
领头的是管家朱七,他骑在马上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说:“小哥,你在河里扳鱼,看到一个落水的女孩子没有?个子高高的,头发很长,看到了,重重有赏。”
李虎摇了摇头,管家朱七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他的那一群僮仆,打着灯笼火把,喊的喊,呼的呼,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岸,策马而去。滩涂上溅起了一阵阵水珠,留下了一个个碗口粗的马蹄印,一片泥泞。
妮可和李虎支走管家朱七,正在暗自庆幸。突然,从一个草垛后面转出一个女孩,女孩牙齿很白,嘴唇丰满性感,轮廓分明,飘飘然如月中嫦娥。女孩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笑着说:“姐姐,出来吧!本小姐可是火眼金睛,专辨妖魔鬼怪!”
“艾米莉,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妮可有些诧异。
“喏,你自己看看吧!要不是我急中生智,恐怕你早被管家朱七押走了!”艾米莉晃了晃手上的衣裤,妮可换下来的、忘在巨石上的湿衣湿裤,满脸得意。“本小姐不仅人长得漂亮,脑子也灵光吧,是不是才貌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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