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是在前几个月里见惯了悲惨恐怖的事,沈桐儿定然会被棺材里的鲛人吓到的。
虽然它被冒着寒气的冰砖镇住,但**的趋势已然无可挽回,终究只会剩一堆烂肉与白骨。
鹿笙大约极讨厌腌臜之物,抬袖掩住清瘦的面容道:“这鲛女本从长湖镇送出,用以在热闹的市集展览获取钱财,无奈没有海水的滋养,未活过多久便死了,怎么样?沈姑娘欣赏够了没有?”
其实在鲛尸被抬上来之前,沈桐儿还以为那是种未被大家熟悉的异鬼。
然而看到实物,又知事实并非如此。
且不说这东西毫无异鬼的气息,更何况异鬼但凡死亡必会灰飞烟灭、只留魂尘。
所以……当真是传说中的神奇鱼儿?
她重新躲回苏晟身后道:“看清楚了,多谢鹿先生。”
对恶臭忍无可忍的鹿笙立刻命守卫把棺材抬走,叹息道:“虽然吾家可谓是富甲天下、无奇不有,但仍不知炼制鲛膏是何奇技淫巧,可见盘踞在长湖镇的御鬼师确实有些本事。”
听懂来龙去脉的沈桐儿拱手回问:“从南陵去长湖路途并不遥远,但期间艰险却难如登天,鹿先生手下高人甚多,为何偏叫我前往呢?”
“沈姑娘想复杂了,无论你答不答应,鹿某都是要派御鬼师去购买鲛膏的。”鹿笙道:“只不过因为你有求于我,而又真有些本事,方才有此建议,如若姑娘不愿那便作罢。”
沈桐儿无法轻易给出答案,小眉头纠结得死紧。
苏晟安抚道:“你想做这交易我们便上路,用不着顾虑太多。”
一路上再多艰难险阻都闯过来了,沈桐儿当然是不怕死的,她担心的是鹿笙的深不可测、别有用意,倘若被利用了,岂不是显得自己太愚蠢?
原本便气氛严肃的大堂因着持续的沉默更显僵持。
鹿笙摆手道:“今夜已经乏了,不如沈姑娘好好考虑一夜再痛快给个准话,放心,即便是你答应千万,我也会安排可靠的帮手同行,毕竟鲛膏事关祭祖之礼,绝不容许有半点闪失。”
“好。”沈桐儿松了口气,立即微笑:“那我们便暂且告辞了,小白,走吧。”
苏晟始终不曾把注意力放在旁人身上,闻言自然而然陪着她离开云座。
旁观过整个过程的季祁终于上前一步说道:“那男人的底细属下暂时探不清楚,南陵原里许多百姓都谣传那是凤凰变得神子,这等可笑之语实在不能对家主启齿禀报啊。”
“凤凰?东边出了鲛人、南边又出了凤凰。”鹿笙勾起凉薄的唇不置可否:“有趣。”
——
已然繁华不再的黄府里回荡着夏虫鸣叫的声响。
走马灯刚被点燃,便滴溜溜地转了起来,照亮了暗淡的夜。
可惜沈桐儿暂且无心玩乐,守在桌边愁眉苦脸:“去还是不去实在难以决定,我的本事不如我娘十一,在南陵原都颇难应付了,去长湖镇和带你送死有何区别?”
苏晟优雅地为她煮着茶,淡声道:“不用担心我,早都讲了,由你决定。”
沈桐儿烦恼:“你就不能给个意见吗,我决定不了呀。”
“那不如回绝鹿笙,现在就启程归家?”苏晟似是极为了解她的脾气,故意这般唱反调。
沈桐儿果然不愿答应,起身道:“让我再想想。”
苏晟瞧着炉火浅笑,侧脸如画中仙般生动却不真实。
“我要洗个澡。”沈桐儿宣布。
“哦。”苏晟不抬头。
“你出去,别在这里碍事。”沈桐儿牢牢把云娘的教诲记在心间,未成亲时绝不可与其他男子无隔阂。
“不是说我不过是只鸟吗?从前也未见你避讳。”苏晟抬眸反问。
沈桐儿想起当初在迷雩山上初见这家伙,什么都没想就在瀑布边脱衣沐浴的举动,顿时郁闷地红了脸,冲过去推搡:“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快去门口等我。”
苏晟在抵抗的同时露出暖人笑意,终究还是拿起烧沸的水壶放在桌上,到门外的长廊静坐去了。
等待并不难熬,心中有期盼的时候,无论怎么样都可以坦然面对时间流逝。
真正难熬的状况在于就连等的机会都没有。
只剩下自己去面对空茫茫的世间,那才比什么寂寞都可怕。
——
像很多姑娘一样,沈桐儿也很喜欢在洗澡的时候琢磨事情。
所以待她湿漉漉、粉扑扑地换上新衣跑出来时,顿扫方才阴霾,宣布道:“小白!我决定了!”
坐倚在长廊石柱旁的苏晟几乎陷入梦乡,闻声抬眸问:“什么?”
沈桐儿凑到他旁边小声说:“咱俩先去偷,偷得到就跑,偷不到再走一趟长湖镇,反正——我不想两手空空的回去见我娘。”
“偷?”苏晟全然不晓得她哪里来的自信,顿时无言以对。
沈桐儿拉住他的袖子说:“你到底愿不愿意?不愿意我就自己去。”
用“毫无原则”来形容苏晟对小姑娘的态度再适合不过,他转而便微笑叹息:“偷窃多半是是要失手的,如到时没有惹怒鹿笙,如约到长湖也无妨。”
“嘻嘻,那现在就出发。”沈桐儿少年不识天高:“我倒要看看那鹿家人究竟都有什么本事。”
——
被鹿家暂时关店的云座再无往日喧嚣。
周围所布应当暗哨不少,静悄悄地令人生疑。
换好夜行服的沈桐儿比往常低调多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趁着乌云遮月的功夫,用金缕丝荡到屋檐下,抬手打晕站在那的两名年轻女子,便快步溜入走廊。
无奈恢复鸟形的苏晟华光四溢、格外显眼,尾随而至时差点把桐儿吓死。
她躲着巡逻的守卫把鸟儿抱进个空荡的厢房,小声道:“你能不能低调些,变成乌鸦怎么样?”
苏晟:“……”
沈桐儿郁闷:“不该带你来的,这是在室内,他们要瞎成什么样才看不见你?”
苏晟在维持尊严和保护她之间犹豫片刻,最后化出微光渐渐缩成了燕子大小,落在沈桐儿肩头。
沈桐儿顿时兴高采烈:“好可爱、好可爱,以后你都这样吧!”
“别吵,有人!”苏晟不悦阻止。
沈桐儿贴着墙壁偷听,把声音压到最低:“云座非常大,围绕中间的院落有东南西三座阁楼,这两次鹿笙都在南楼招待我们,看他那么弱不禁风,多半就住在那里不愿多行走,赤离草也肯定不会放远的。”
“别与他们硬碰硬便好。”苏晟很难做到对穆惜云的命运有何关心,大概爱屋及乌这种事情对只鸟来说,实在太难了。
——
由于自由地成长在孤岛中,沈桐儿从小便习惯风风火火地胡闹,每每需要小心翼翼,简直跟夺了她的命般难受。
这次鹿家随家主南下的御鬼师甚众,武林高手也不计其数。
等她终于全身发抖地寻到鹿笙的房间,黑色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苏晟始终安静地徘徊附近,一副任这丫头胡闹的放纵样,未想在她靠近窗尾时,却不安地张开翅膀试图劝阻。
可惜沈桐儿动作比猫还迅捷,根本来不及叫停便侧耳贴了上去。
“什么声音?”她皱起秀眉嘟囔,只听到里面有女子酥软的低叫和急促的呼吸,同时伴随着床榻支牙的摇晃,不禁大为好奇地满脸困惑。
“快走,赤离草不在这里。”苏晟不自在地轻声提醒。
然而沈桐儿何曾听话过,伸出手指就把窗纸戳了个洞偷窥:层层朦胧的柔纱伸出竟有一对半/裸缠绵的男女,正是鹿笙与昨夜曾弹琴放歌的花病酒,也不晓得为什么,他们显得即痛苦又欢愉,仿佛在练什么邪功。
因为过于满头雾水,小姑娘压根没有注意到走廊拐角处的动静,等到发现守卫存在时,守卫也恰巧看到了她。
“什么人?!”美丽的守卫立刻提剑袭来。
沈桐儿哪敢怠慢,抬手用金缕丝击破靠外的窗棂,翻身便到院子里。
苏晟随时都可以远走高飞,根本不用去担心,要被担心的应是她自己才对。
闻讯而来的护卫瞬间把院子包围个水泄不通,他们个个都受过专业训练,可不是永乐门那群草包,已经学乖的沈桐儿再没敢硬着头皮开打,扯下面罩便惨叫:“是我啊!我是来见鹿先生的!”
苏晟悄悄落在桂树枝头,藏在夜色中默不作声地打量众人。
此时被打扰到的家主已被花病酒搀扶着走出来,身披玄色长袍、脸上不带怒意,反而半笑不笑地投来目光。
沈桐儿脱口而出:“原来你能走路?”
“沈姑娘以为鹿某是个瘸子吗?”鹿笙不动声色:“明明宴会刚散去不到两个时辰,夜闯云座所为何事?”
“我……我来找你是想说,我答应你啦。”沈桐儿心虚地确认:“只要帮你到长湖镇买来十斗鲛膏,就可以得到赤离草,是真的吗?”
鹿笙散开的长发被夜风吹起,显得更是清秀文弱,语气亦如常:“沈姑娘要明白,我没什么必要骗你。”
“好,那我去。”沈桐儿意识到偷窃不成,只得屈服答应。
“那便明早在城外集合,抓紧时日出发,望沈姑娘在月底前赶回来,莫要耽误了祭祖重事。”鹿笙哼道:“还有,偏门走各一次两次便成习惯了,今夜鹿某不予追究,不代表以后也会容忍,离家在外,还是学会好自为之的好。”
沈桐儿暗自松了口气,却又稍有不服,嘟囔道:“偏门总比旁门好,旁门左道的内功练多了,容易走火入魔。”
听到这话,始终笑吟吟立在旁边的花病酒,忽然大笑了起来。
她本就是杏眼朱唇的冶艳长相,笑得姿态也不加掩饰,盛过在黑夜里绽放的昙花。
可惜沈桐儿总觉得这位姐姐令她心里发毛,缩了下脖子便拱手道:“明晨见,桐儿告退。”
——
漆黑的巷道亮着数盏残破的灯笼,红彤彤得更显昏暗。
独自行于其间,脚步格外清晰。
沈桐儿本有些迷茫,感到白鸟扑啦啦地落回肩头,这才有点笑模样:“小白你说得对呀,偷果然是偷不成的。”
“实力悬殊,偷成了也跑不了。”苏晟淡定道。
“那你为什么不劝阻我啊,我发现自己总干傻事。”沈桐儿说:“兜兜转转还是得去趟长湖,要命了。”
“只要是桐儿想做的,傻事我也陪。”苏晟毕竟露着本相,自然脸不红心不跳。
沈桐儿捧起他抱到胸前:“小白,还是你最好,不像鹿家那些人个个阴阳怪气,你说家主和花姐姐今夜在搞什么,看起来好生奇特。”
苏晟:“……不知道。”
沈桐儿叹息:“还真是不可揣测的古老家族,怪不得娘亲常教育我,绝不可惹姓鹿的。”
“别胡思乱想了,回去早点休息。”苏晟丧气,连美男子都懒得再变。
“也不知道随我们同去的御鬼师会是谁呢?”沈桐儿喃喃自语:“说是陪着去,其实还不是监视我把事办成,到时候受苦受累的肯定是我。”
苏晟嫌弃道:“是谁都无所谓,只要不是季祁。”
沈桐儿觉得奇怪:“为什么,若是季大哥就好了呀,一来我跟他熟悉,二来他能保我们平安。”
“碍眼,恶心,丑。”苏晟埋下鸟头不再理睬,在不愉快中不自觉便露出小时候恶劣的本性。
只是曾经常常训斥他的她已经消失了,剩下身边这个哈哈笑着的小女孩,那么天真可爱、倒显得万事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