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红衣姑娘夜闯迷雩山,竟然满身是伤地活着回来了,她不仅杀死了只异鬼带回魂尘,同时带回来的还有许多件遇害者的旧衣,在黄知府家门口足足摆了整条街——这消息不出半个时辰就传遍南陵原。

许多家里丢失过亲人的百姓们都相互搀扶着前来辨认,但更多的是死在这偏远深山无人问津的外客之遗物。

黄思道为此又是失落、又是庆幸。

失落的是仍没有半点孙儿的消息,庆幸的是或许此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长风渐起,吹得那些粘泥衣物簌簌作响,即便由青石砖压着,仍有些枯化的部分被吹走无踪了。

说来也有些奇怪,明明昨夜还酷热难耐的小城,竟然在这流火之季变得微凉。

难道是苍天有灵在上,也不忍多看这封尘多年的悲欢离合?

——

立下此功的沈桐儿理应好好休息个几日,调养下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但小姑娘回到客栈换了套整齐的衣服,却又马不停蹄地溜到了暗地里。

此刻她的目的地,当然是许乔迟迟归入的永乐门。

今晨叫那小子收拾衣物证据,并非马虎偷懒,而是故意使他麻痹大意,试试能不能露出什么狐狸尾巴。

云娘总对桐儿叨念:人心这东西,看似复杂却也简单,想猜透对方,就得学会设身处地的理解对方的难处。

许乔看起来极虚荣又懦弱,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他身在永乐门就必是永乐门的人,并不会因为危难时刻的几分真情而断了过往的人生。

沈桐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永乐门奢华的院落中徘徊了几圈,很快便发现了跪在间书房里的许乔。

果然不出所料,他正哆哆嗦嗦地跟惊虚先生讲述着山里的惊险经历,显然仍有后怕,还故意掩去自己明明能杀小妖女却并未动手的事,声称许桐儿始终站着上风、最后饶了自己一命。

那些话也不晓得有没有被取信。

惊虚先生摸着雪白的胡子,沉思过许久才道:“罢了,看来她命不该绝。”

许乔咬住嘴唇:“师父,徒儿的确技不如人,虽然与沈桐儿年纪相当,但论武功论才智都差了几分,为何偏偏叫徒儿去杀她呢?”

惊虚先生叹息:“嘉荼想多给你几分历练,的确是操之过急了。”

许乔移开目光,表情极不好看。

倒吊掉在房檐上的沈桐儿已不知在此浪费多长时间,累到头昏脑胀,不禁在心里抱怨:“真能啰嗦,多半是我想得太多。”

结果正在此时,许乔终于下定决心了般,从身上摸出个崭新的令牌:“师父,这是我在山腰的白骨洞里捡回来的,分明是我永乐门人的信物,所以未敢鲁莽交出去,难道我曾有师兄去过迷雩山?”

闻言惊虚先生忙接到手里,皱起眉头道:“……多年前却有顽皮的徒弟闯过那里,多半尸骨无存了。”

沈桐儿于窗洞里多看了几眼,再也支持不住半分,悄无声息地翻身坐到屋顶上揉着脑袋琢磨:“如果真是这样,许乔为什么怕我知道?难道被异鬼吃掉对他们来说是件很丢脸的事?不对啊,那令牌新的很,如果近年真有同门枉死,许乔又怎会不知?”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打断了她的沉思。

沈桐儿紧张地张开右手,却见是蒙着眼睛的嘉荼,当然决意不用打草惊蛇,随机屏住呼吸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倘若不是瞎了眼睛,嘉荼也应当是位玉树临风的俊美公子,他虽然完全看不见路,但并未露出盲人的疲态,举手投足的仪态依旧端庄,这点和云娘很像。

晚风吹送着淡淡的荷香,也吹散了桐儿新衣服上的皂角味。

当她察觉到这点时,立刻暗叫糟糕,随着嘉荼抬手丢出暗器的同时,立刻连滚带爬地躲避逃跑。

“有贼!”听到动静的守卫抬声喊道。

沈桐儿根本不打算跟他们硬碰硬,虽然已经败露行迹,却无意恋战,闪着擦身的流箭按照早就看好的退路飞奔而走。

“罢了,随她去吧。”嘉荼摆手皱眉,扶住眼罩分外不悦:“就不能小心点吗?这么多人看不到一个小丫头在这里?!”

听到动静的许乔怯怯地尾随在惊虚先生背后出来,半个字都没勇气多说。

从前大师兄是很和蔼宽容的人,每每都靠他与师父美言才能帮弟子们躲过责骂。

可自从沈桐儿出现在南陵原,就有什么东西渐渐发生了变化。

比如此刻嘉荼的怒气冲冲。

甚至就连师父……好似也对师兄有了几分忌惮。

“许乔。”嘉荼忽然开口:“回你房间去!这七天不得出门半步!”

还好只是禁足而已,没有什么皮肉之苦。

许乔连忙领命,拿着剑快步消失。

嘉荼挥退周围门人,声音阴冷道:“我们一味退让已酿成大祸,虽然沈桐儿掀不起什么风浪,但不能再多留她横添阻隔了!”

惊虚先生慢慢拿出那块令牌,忧心问道:“那不死鸟活了,会发生什么?”

嘉荼沉默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世间总有些未可知之事,我们该做的就是让大人的身体尽快痊愈,助他将怪物装回棺材,否则……”

“你说得有道理,但沈桐儿武功诡谲,杀她恐怕要损兵折将、惊动百姓。”惊虚先生迟疑。

“把她要的东西给她。”嘉荼转身道:“你真当她好心为民除害?”

“可你的眼睛……”惊虚先生上前一步。

“早说了无所谓,人事从来未有两全,我若真怜惜这双眼珠,就不会——”嘉荼说罢忽然停了,嘴角紧紧地抿起,在这温热的夏浪中散发出几抹冰寒之气。

——

偌大的黄府里少了过去的童言童语,要多冷清就有多冷清。

一杯毛尖茶,从温气袅袅放到冷淡无味。

黄思道坐在桌边,迷迷糊糊地似是睡着了。

勤劳的家仆忽然进来禀告:“老爷,门口剩下的那些旧衣多半是无人认领了,现在该当如何?”

“烧了吧,从异鬼的洞穴里拿出来的,终归是不洁之物。”黄思道回神,长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誉齐现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啊……”

家仆劝了这么久,该说的吉祥话早已讲过千百遍,实在没有更能安慰他的词汇。

谁都没想到,这时看门的老汉忽然手足无措地跑了过来,叫嚷道:“老、老爷,那……”

“大胆!”家仆皱眉将其拦住:“这地方是你说进就进的?还有没有规矩?!”

老汉咽了下口水:“是小的鲁莽,但门口……来了个孩子,好像是……是小少爷……”

“誉齐?!”黄思道瞬时站了起来,急道:“快去看看!”

“是。”家仆赶紧搀扶住他,半点都不敢怠慢。

黄思道早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被发配到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担任知府,也对仕途没有更多的指望,能把孙儿妥善养大、培育成才,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不出半刻,一群慌忙的主仆就赶到了大门外。

看门老汉果然没有虚言,正有个小豆丁似的男童穿着褴褛的衣服呆站在那处,满身狼狈、双眼无神。

黄思道急望过去,瞬间老泪纵横:“誉齐啊,我的誉齐!你可算回来了!是谁把你折磨成这样了……我的孙儿……”

被爷爷抱住的孩子依然没有反应,像是彻底傻掉了。

旁边的家仆看得不忍,扶着黄思道的肩膀劝道:“老爷,小少爷他定是受惊过度,这门外风凉,还是进去说话吧。”

“好、好。”黄思道颤颤巍巍地起身,追问道:“誉齐,是谁把你带走了,你又是怎么回来的?”

小男孩的眸子一片涣散,小声重复:“姐姐……红衣服的姐姐……”

“那定然是沈姑娘了,不知道她现在何处?怎么不随小少爷一起等候?”家仆东望西望。

黄思道俯身确认:“是一个红衣服的姑娘带你回来的?”

誉齐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黄思道半刻都舍不得松手,吩咐道:“去把那赤离草拿来交给沈桐儿吧,省得永乐门听到消息前来吵闹、夜长梦多,赤离我也不想守着了,怀璧其罪啊。”

家仆立刻拱手答应:“是,老爷放心。”

——

急急忙忙从永乐门逃回来的沈桐儿哪能预料到新的状况,她冲进客栈房门,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就紧着收拾自己的东西,生怕嘉荼带人来质问方才之事、大打出手。

想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平日是很假客气的,只是猜不透自己偷看到令牌的存在,是否会惹祸上身,毕竟除了的确有永乐门弟子在山上被吃掉外,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永乐门人与异鬼暗地勾结,无意将重要的器物遗落在了山上,方才遮遮掩掩。

她将余下几件衣服和宣纸都打包装好,刚刚绑到背上,就听到敲门声。

沈桐儿警觉:“谁啊?”

“姑娘,在下奉黄知府之命前来,打扰了。”门外响起男声。

沈桐儿顿时不解,迎过去将黄府家仆放进屋内。

家仆依然毕恭毕敬:“沈姑娘为老爷救回誉齐少爷,老爷感激万分,特命在下如约送来赤离奇草。”

此话沈桐儿听得分外不解,但闻“赤离”二字,立刻将他手里的盒子夺过来打开看,果然是株依然红艳的枯草,长茎叶片都与医书上画得分毫不差,面露难以掩饰的喜色。

家仆拱手询问:“这次小少爷受惊不浅,语不能言,敢问沈姑娘是从何处将他救回?又为何留他一人在府门之外?”

沈桐儿搞不清状况,只知道手里能救云娘的赤离草是绝不愿还回去的,顺口胡诌道:“啊……这个啊,我担心迷雩山还有什么地方没调查清楚,所以白日又去看了看,正巧发现那孩子在山脚游荡,自称姓黄,就把他带了回来,但因还有其他要事在身,才急着回客栈的。”

“原来如此。”家仆点点头。

沈桐儿眨着大眼睛边寒暄边把他骗走,而后抱着草盒琢磨:“黄誉齐活着回来了?还说是我的救的?来这南陵原所遇怪事不少,真没有一件比这更奇怪……总而言之在黄家人发现真相之前,我必须见好就收,赶快离开才对。”

这般琢磨着她便急冲到门口。

可是……

沈桐儿皱眉停住,喃喃自语:“天下哪有这等好事?我此刻想走,自然是有人盼着我赶紧消失,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

一边是云娘即将复明的双眼,一边是陌生人的生死安危。

她咬住嘴唇,顿时陷入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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