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的路有上千里,从冰飞雪舞的北方到流金铄石的山南。

再打算走回去,也不是一段容易的旅程。

沈桐儿背着小包裹,怀抱已经破烂到无法使用的纸伞,在百姓们的注视下慢慢地离开了南陵原。

其中当然有依依不舍而上前挽留的,但他们哪有云娘重要?

小姑娘硬着心肠走出了被莲荷围绕的小城,回首望向城楼上的兵甲和剩余七座仍在伫立着的灯塔,那感觉就仿佛做过场梦一般。

她顶着毒辣的日头往北方蠕动,看到很多香车骏马,想必都是去南陵原享乐的贵客。

真想大喊声:不要去啊,这世上再没有极乐净土啦!

可惜不能,因为身后鬼鬼祟祟盯梢的眼睛,是很在意她没有打算回头的。

临近傍晚的时候,沈桐儿终于扶着伤如蜗牛般进了家小客栈,落座后随意叫过碗素面,低头吃得无精打采。

没想旁边桌的客人却始终开心不已,笑声几乎停不下来。

沈桐儿好奇望去,原来是一对极为般配的年轻夫妇带着女儿和家仆,正议论着南陵原盛况,那小闺女也就两三岁大,古灵精怪地站在椅子上摇头晃脑低宣布:“我要吃荷花酥,还要吃藕香排骨,吃好多好多。”

“桐儿快坐下,姑娘家不可以这般举止。”她年轻的娘亲虽在教训,表情却笑意十足。

沈桐儿瞬间被嘴巴里无味的素面呛到,见那家人好奇地偷来目光,不禁结巴着解释:“我、我也叫桐儿。”

年轻女子忙道:“快问姐姐好!”

没想到刚刚还叽叽喳喳的丫头这回害羞的紧,躲到爹爹身后不敢吭声。

沈桐儿弯起嘴角,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她比谁都了解异鬼有多可怕,就像云娘说得那般:异鬼本不是人,莫幻想它们对人会产生同情,食物这种东西到该吃的时候,又怎么会被心疼呢?如果这家人去到南陵原,偏偏运气不好遇到那些怪物,恐怕连看清楚的机会都没有,就会死掉的。

望着面汤里倒映出的自己模糊的脸,沈桐儿深叹了口气,暗自想着:偏偏我有这双眸子,而他们却没有,这其中总该带些缘由吧?云娘救不了百姓们是因为她看不见了,能看见的我干吗要为了自保而装瞎?这赤离草轻易到手,不仅因为躲在暗处的家伙们讨厌自己、盼着自己走,而且因为他们害怕自己!不,我偏不能就这么事不关己的跑掉,即使回南陵原也不一定会死,但不回去,以后肯定良心不安。

思及此处,沈桐儿瞬间放下了压在心头的重担,露出淡淡的笑意。

——

深夜的荒郊野外可比不上灯火灿烂的水上明珠。

偷偷摸摸从客栈房间的后窗中翻出去后,简直是一路马不停蹄,飞奔过十余里地,才在午时之前赶回到南陵原附近。

沈桐儿躲在长草中气喘吁吁,正琢磨着该如何再混入永乐门中调查时,忽闻远处的迷雩山中一声长鸣,比哪次都要尖锐响亮!

她不舒服地捂住耳朵,心下微惊:糟糕,怎么把小白鸟忘记了?山里的异鬼并未死绝,等它们重整好旗鼓,自然要为了尚且不明的原因把鸟儿抓回棺材的,不管那么多,先去瞧瞧再说,但愿上次服用的魂尘效力仍在,能躲的过瘴气中的奇毒。

下定决心后,沈桐儿便紧了紧背上的包裹,乘着夜色朝南边溜去了。

——

人的运气都是有限的,此一时好运,就要彼一时厄运。

上山没多久的功夫,某种呼吸不上来的闷痛就在胸口扩散开来。

沈桐儿徒劳地找出个手帕蒙住脸,分外后悔因为贪财而把积攒的十铢魂尘卖成一把银票,尽管特别难受,她却必须往前走,因为只要稍微靠近地面就能清晰低感觉到隐隐的震动,定然是附近正在发生着恶战。

想起那几只异鬼的穷凶极恶和柔弱的白鸟,小姑娘觉得很心疼,急寻着寒风的方向咬牙向上攀登,果然在密林深处找到事发地点,然而一切跟她想象得并不太一样——

异鬼们果然在有组织地捉捕那只白鸟,但它们不会飞翔,只能攀着古木不断爬跃。

而白鸟也没有飞走的打算,一直盘旋在树冠上下挑逗,雪色的长尾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真像是壁画中天女的裙摆。

扶着树偷看的沈桐儿搞不清形势,疑惑地眨眨眼睛。

异鬼们显然没有半分她的悠闲之心,爬得最高的那只格外凶残,在白鸟落在树梢的刹那立刻挥出利爪,尽管白鸟瞬间扇起翅膀,却仍被斩断了几片飞羽。

它似乎被激怒了,忽地在空中转身变大数倍,扶冲下去直接抓起那异鬼朝月亮飞去。

谁晓得异鬼却在同时化为人形,手握长剑直插入白鸟的腹中!

白鸟吃痛,竟然翻身将它用嘴叼住,直接咔嚓咬成两截,仰头咽下终于出现在夜色中的魂尘,满足地鸣叫起来。

沈桐儿从来没见识过异鬼死得这么容易,更何况还是个会化形的高级异鬼。

她顿时激动地露出脑袋,真想把白鸟揪住养成宠物!

与此同时,异鬼首领阴沉而急切地开口:“下网——它要捕食了——”

左右两只助攻的异鬼瞬间吐出数股黑丝,将盘旋的白鸟压了下来,满身是血的白鸟一沾到异鬼的躯体,立刻缩成原本大小,翅膀被粘在黑丝上扑腾不开。

“哎呀!”沈桐儿急着跳出来,甩着金线便窜到树上:“放开我的小白!”

话毕便直接朝上次差点把自己砍死的异鬼发出铃铛,打算新仇旧恨一起报!

“别管她——放火——”异鬼转身便朝沈桐儿袭来,挥爪把她依附的巨树砍成两段。

失去平衡的沈桐儿忙钩挂住别的枝叶,却见脚下的枯叶腾起红色的火苗,直顺着黑线烧向跌落的白鸟,她知道它讨厌火,忙利用金缕丝割断黑线,飞扑过去抱住白鸟,翻身把它放到身边说:“笨鸟,快飞呀,它们追不上你!”

没想到白鸟却重新扑腾起翅膀,一把将瘦小的沈桐儿拎到空中。

瞬间就有几枚毒镖落在他们两个刚刚待过的地方。

可惜暗器出现得太迅速,还是有枚射中了桐儿的小腿。

她完全没料到暗处竟然藏着小人,吃痛地闷哼,努力用金缕丝挂住树梢说:“我没事,你还不跑,这山是你家吗?!”

白鸟松爪冲入高空,仰头悲鸣阵阵。

沈桐儿千不怕万不怕,就怕它那种形容不出来的声音,如此近的距离猛然听到,只觉得胸口直有股血腥顺着喉头朝上涌,拼命抓着树干才至于跌落。

而那几只异鬼也好不到哪里去,毫不犹豫地顺着树往下逃窜。

沈桐儿头晕目眩,忽觉得手里一片冰凉,定睛细瞅才发现湿漉漉的树竟然结冰了!

坚固的冰以可见的速度超地面蔓延,异鬼们触到冰后行动明显迟缓许多。

白鸟重新挥开带血的双翅,俯冲下去抓住个落尾的庞大异鬼,直接咬住它的后颈,硬生生地咬下异鬼腐烂的皮肉,被鲜血喷了个满身通红,异鬼吃痛反击,却无力地被白鸟抓起越飞越高,而后直接丢了下来,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沈桐儿只见过异鬼食人,从未见过这种怪物如此悲惨的样子,不禁恶心的捂住嘴巴,终于有些明白异鬼们为什么费尽心思的想把这只鸟弄死。

白鸟似也无意再继续追逐其他异鬼,叼起魂尘后便用爪子拎着瘸了的沈桐儿往月光清透的薄云飞去。

沈桐儿从来也没到过那么高的地方,四肢毫无依靠,吓到失声惨叫:“你可别松开我啊,我不想死,我要哭了!我要哭了!”

结果白鸟还真松了爪子。

“啊!!!!”沈桐儿顿时没出息的涕泪四溅,发现高高的夜空中连可以用金缕丝钩挂的东西都没有,简直满心绝望。

幸好白鸟又冲下去用背把她接住,平缓地滑翔着翅膀朝山下靠近。

沈桐儿止不住失控的眼泪,气得伸手揪下它一根长羽报复。

白鸟莫名奇妙地回头瞅了瞅,忽然开口:“你……回来干什么?”

竟然是清亮年轻的男声,比那能穿透长空的鸣鸟好听许多。

完全防备的沈桐儿顿时变成木偶,疑惑地摸摸自己团子头:“咦……小白鸟你不是母的吗?”

白鸟:“……”

沈桐儿追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呀,你怎么会讲人话,难道你也是异鬼?”

但显然刚才的问话惹怒了白鸟,它再也不愿出声回答。

漆黑的群山中有明亮的南陵原闪闪发光,还有官道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笼,一直蔓延到天际的尽头。夜风习习吹散了处在高空的恐惧。

不安分的沈桐儿坐直身体,忽然含着眼泪笑:“哇,这样看琼州真美啊。”

白鸟越飞越低,闻言放缓速度。

风中除了它轻轻挥动翅膀的声音,便是万籁俱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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