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对生死看得很重。

但其实只要目睹过一次死亡的发生,我们就会明白,这件通常会怕一辈子的事,原来如此轻而易举、不值一提。

知道死是什么的沈桐儿,那天恰逢十岁生辰。

她天性活泼,常与云娘住在孤岛上两两相望,自然是不甘寂寞。

所以故意在特殊的日子里吵着去外面的城镇吃糖葫芦。

大概云娘在失明前也是厉害的御鬼师,虽然再不能看清这人间颜色,却仍旧举止从容,拄着玉杖便带小丫头搭着船登了岸。

沈桐儿几乎没有机会面对俗世的热闹繁华,忽然走在摩肩接踵的市集上,肯定是吃到糖葫芦又想买云片糕,围在养母身边叽叽喳喳欢叫不休。

云娘蒙着曾经明眸善睐的眼睛,淡笑嘱咐:“饱了我们便回去吧,娘到家里给你煮面好不好?”

“不好,我想在这里吃。”沈桐儿鼓着圆脸可怜巴巴。

她还太幼小,不明白养母时刻担心仇家找上门的忐忑。

结果老天爷没再给她们交谈的机会,一只脚比蜘蛛还多的庞大异鬼便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古老的城楼。

街上百姓浑然不觉,仍旧沉浸在柴米油盐的生活琐事中。

沈桐儿却好奇地抬头说:“娘,那儿有只鬼在看我们!”

“什么?!”云娘手里拿着的糕点袋随之掉在地上,想也不想就抱起女儿说:“快走!”

被盲女撞到的行人自然有千百个不乐意,但转瞬之间那异鬼竟然咧着诡笑跃入市集,踩得馄饨摊轰然倒塌,它俯身叼起正在低头喝汤的孩子,将其上身嚼烂的时候那双腿还在牙缝里踌躇,鲜红的血喷得到处都是,终于现了型!

沈桐儿趴在云娘肩头,被这残忍的一幕和四周狂奔的人群吓得大哭:“娘!娘你救救它们!鬼吃人啦!”

“娘看不见了,只能救你!”细汗顺着云娘细腻的皮肤缓缓渗出,她借着拐杖和小船上一直未熄灭的香辨认方向,横冲直撞地朝海边奔跑。

沈桐儿嘴里的糖葫芦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睁睁地望着异鬼在渔港中大开杀戒,明明片刻前还活生生的人们,转眼间就成了死气沉沉的碎尸。

云娘发着抖上了船,立刻划起浆,根本不顾岸边的哀嚎,用最快的速度隐入了迷雾里面。

沈桐儿仍旧啜泣个不停。

等到周围安宁,云娘才摸索过去抱住瘦弱的孩子:“桐儿乖,桐儿不哭……”

沈桐儿缩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小声说:“他们……都死了……”

“人总有一死,死也只是瞬间的事,这是他们的命。”云娘满脸痛苦:“异鬼和人有什么区别,异鬼食人,人食那牛羊猪狗……大家都是为了活下去,也总归都会死的,你莫要再说了……”

“桐儿不想死……”沈桐儿揪着她的衣服瑟瑟发抖。

云娘扶住女儿的头:“娘会保护你。”

沈桐儿哽咽点头。

云娘的碎发挡住了她嘴角的苦涩,喃喃自语道:“若娘保护不了你了,你到那时候就想想娘,想着娘,就不会太痛了……”

——

在迷雩山里失去意识时,沈桐儿的确以为自己再也撑不下去,才是满脑子的云娘和没有赚到赤离草的遗憾,谁晓得在梦里沉浮许久,她却又渐渐在剧痛中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中,除了依然覆满风霜的白骨堆,还有许乔毫无血色的俊脸。

见状沈桐儿不禁失力地咳嗽起来:“你……你不是来杀我的……怎么不动手……”

许乔抱着剑问:“你明知道我来杀你,刚刚为何还要救我?”

沈桐儿微笑:“我只是不喜欢看异鬼吃人罢了,好恶心。”

似是用心思考了片刻,许乔从衣袖的囊袋里摸出个小瓶,扶剑起身。

没想到他随便一动,沈桐儿怀里狼狈的鸟就发出充满敌意的叫声,显得躁动不安。

“我这里有些止血药。”许乔讪讪地问:“这动物是你从棺材里捞出来的吗?它好像要死了。”

沈桐儿轻轻抚摸鸟儿的腹部,反而露出舒心笑意:“咦?你吃了红玉?伤口愈合啦!”

鸟儿眨着清亮的眼睛,似是充满悲伤。

沈桐儿叹息:“我真不明白异鬼为什么会躲在这山里,没日没夜的烧这只鸟,还把它浸在棺材里……你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异鬼吗?”

“看到的话,我怎么会有命活着?”许乔递给她止血药,厌恶地望向那个黑漆漆的棺材:“这装得是尸油,师父说过可以焚尽阴间不详之物,我就是用这东西烧掉异鬼吃剩的尸体的。”

“哈哈哈?阴间?哪有什么阴间?”沈桐儿睡了一觉后恢复了些精神,抱着鸟儿扶墙起来:“我看它倒比看你顺眼多了,真不晓得谁才不详。”

黑色的油脂之气比什么都要难闻,许乔立刻掩鼻后退。

沈桐儿自己也抽抽鼻子:“这山上可有水源?”

许乔指向外面:“来的时候似有个瀑布,但都冻住了。”

“咳咳……我去看看……”沈桐儿步履维艰:“你在这儿找找线索,特别是关于那些孩子的,异鬼只喜欢食肉,向来不会去咽下杂七杂八。”

“不行!万一异鬼来了我看不到!”许乔紧张。

沈桐儿圆圆可爱的脸已经污浊不堪,笑容也有几分无奈:“它们许久没现身,定是有畏惧之物,更何况现在我也保护不了你……”

许乔望着她脚下那一滩血,这才缓慢地让开路。

——

天色渐渐明了,最难熬的时候已然过去。

几抹明亮的光从云层中撒入山中雾气,闪烁着七彩的光。

不费什么功夫,沈桐儿便找到了冰封的瀑布,她拾了几块柴用褶子点上火,而后伸手用金缕丝凿开表面,俯身试了试道:“还算干净,小鸟,我先帮你洗洗吧。”

始终一动不动的鸟儿不安地挣扎了起来,长长的尾巴上拖得污油四溅。

“别乱动。”沈桐儿不管不顾地把它塞进水里,骂道:“难不成你喜欢这脏兮兮的尸油,我闻见都要吐出来。”

鸟儿这才老实下来,僵硬着身体任小丫头折腾。

沈桐儿忍着后背的疼痛,努力让它恢复洁净,未料想清澈的雪水溶去尸油,渐渐露出它原本的颜色,惊讶地问:“竟是只白鸟……哇,好大的翅膀和尾巴,你到底是什么呀……”

终于摆脱那几乎将羽毛完全黏住的污垢,鸟儿立刻在水面上自由地扑腾起来。

沈桐儿被溅了满脸水,欢快地笑道:“难道是书里说的孔雀?那你肯定不是只普通的孔雀,不然异鬼怎么会为你花这么多心思呢?”

这只白鸟的确有灵性,脱开她的手便主动把长羽洗净,生怕再被抱住似的。

可沈桐儿毕竟稚气未脱,毫不留情地揪住它三尺多长的尾巴,硬把它夹在怀里,亲了亲小鸟的脑袋:“真可爱,如果是孔雀的话……你从西域来的,还是从西南大山里来的?”

鸟儿通体雪白,只有黑眼睛上的绒毛带着浅浅的黑,勾出条弧度漂亮的线,它歪着头呆看了沈桐儿片刻,似是长叹了口气。

“好啦,乖鸟儿在这里烤烤火。”沈桐儿把它放回岸边,自顾自地脱起衣服:“我把伤口冲洗下,就得下山了,看来这里没有那些丢失的小孩,如果找不到衣物证据,那便连是否死在这里都跟乡亲们交代不清。”

白鸟非常厌恶火焰,扭头看到她的举动更是被吓了一跳,马上展开如云的翅膀湿淋淋地飞入了层层叠叠的树冠中没了踪影。

沈桐儿本也无意囚禁小动物,扭头进到冰水里适应了下温度,便急着揉搓起身上的泥和血迹。

——

却说许乔胆战心惊,走在山洞里把所有能找到的人类物什都包裹好,马上急不可待地跑了出去。

经过昨夜的恐怖,他已经把小小的沈桐儿当作最可靠的依赖,再不想跟她争斗,只盼着回到南陵原安安生生地过活。

没料到快要行至水边,竟然毫无防备地被个从天而降的白影扑倒,吓得连滚带爬。

好在这并不是什么异鬼,而是只见也没见过的奇兽,飞羽雪白,姿态优雅,却又在清晨的微光中扇着金雾,转身便飞回了树梢,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小子。

沈桐儿刚爬上岸,努力把药洒在后背上,飞速地穿套褴褛的衣服,听到声音不禁抬声骂道:“永乐门的人果然不要脸,竟想偷看我洗澡!”

“谁、谁偷看了,我是叫你快走!”许乔充满不服气:“你有什么好看的?干干瘪瘪!”

没等沈桐儿再教训他,白鸟又重新冲下来抓伤了他的手背。

许乔紧张到连连后退:“这就是棺材里那东西吗?”

“是啊,原来是只漂亮的孔雀呢。”沈桐儿步履轻盈地走过来。

“什么孔雀,孔雀才不长这样子。”许乔否认:“首先孔雀的尾羽是直直的,也不会飞得这么容易,它的尾羽却比绸带还要柔软。”

“嗯……说得有理,要是揪下来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沈桐儿摸着下巴琢磨。

恢复骄傲的白鸟听到这句话,转瞬就逃进了树丛。

沈桐儿开心地笑起来,拍了拍许乔的肩膀:“走吧,找到线索没?”

许乔跟着她迈开步子,说道:“的确有很多遗留的破烂衣服,但都上了年头,而且没有孩童穿的。”

“哎,也许是白来一趟了。”沈桐儿叹息。

许乔很怀疑地偷看她。

沈桐儿皱眉凶巴巴:“干吗?”

许乔说:“昨天异鬼砍你那下几乎入了骨,你、你现在怎么……”

沈桐儿不在意地说:“我从小伤就比别人好的快,而且也不会留疤,看,前两天还被金萤石烫得皮肉模糊呢!”

许乔很紧张地盯着她白皙的手掌,努力咽下口水。

沈桐儿挑眉:“不过……少关心这些没用的,先想想派你来杀我的人是何居心。”

“你想抢赤离草,碍了我师父的事,能是什么居心?”许乔哼道。

“就凭你也杀得了我?好好琢磨下,他是想你死还是我死!”沈桐儿翻白眼。

这回许乔顿时沉默下去,不再有精神多言。

两人上山上得难,下山却下得飞快。

也不晓得剩余的三只异鬼躲在了哪里,周身只剩一片风平浪静。

快离开迷雩的时候,头顶潮湿的树梢间终于扑啦啦作响。

但沈桐儿半点没紧张,因为与之而来的并非异鬼的腥臭,而是股她从来没闻过的馨香。

原来是美丽的白鸟挥翅归来,盘桓在她头顶上,嘴里还叼着朵粘着露水的花。

“哇,给我的吗?”沈桐儿接过来笑道。

白鸟轻轻地叫了声,飞到枝头上依依不舍地多看了她几眼,而后又远去了。

许乔忽然皱眉嘟囔说:“我觉得这东西很像古书里的凤鸟,但又不太像,凤鸟定然是五彩之身、祥瑞之兆,它却冰冰冷冷的很可怕呢,而且连异鬼都对其有三分畏惧,定然不是善茬。”

“真是蠢货,世上哪有凤凰,谁见过?”沈桐儿嗅着花否认。

许乔在这姑娘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挠了挠脖子联想起了什么,转移话题:“说起来,你父母多半希望你能找个如意郎君。”

“为什么?”沈桐儿不解。

“桐儿桐儿……桐为桐木,良禽择木而栖,唯有凤栖梧桐。”许乔一副懂很多的样子。

沈桐儿纠结着细眉瞥他半晌:“真能胡诌,只是我养母捡到我时,我挂了个刻着'沈桐'的牌子,她才为我保有此名罢了。”

许乔点点头。

沈桐儿一把抢过他抱着的布包:“南陵原就在前面了,咱俩就此别过,以后少来烦我!”

话毕她就发出金缕丝,荡着树溜个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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