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南。

回安乡的路前两天很宽阔,能供三、四辆车并行,阿耶说这道直通都城。

路边的田野只够看半天,后面就是窸窣平坦的杂林地,手腕粗的树下枯黄的野草有半人高。

问过阿耶才知,这里以前多年征战,近城的大树都被当成工程器具砍完了,许多年后草下枯骨早都做了土,却依旧无人敢来重新开垦、耕种。

大部分人都只能坐牛车或者步行,好在路边的倒是有驿站。

驿站都是官办,有驿兵看守,没官凭的路人并不能进去租住。

遇到小的驿站,他们只能在驿站划分出来的区域露宿,只有第二天的大驿周围才有几家车店可供住宿。

路上虽然艰苦,但还算安全。

只是因着有阿娘的棺在,他们总被排挤在外围,只有大驿站附近的一家车店有专门接纳他们的地方。

从第三天开始,他们转上颠簸的小路,萦芯就开始晕车了。

正午晴好的时候,萦芯带着阿月在外跟着车走了一段,然后看见了今生第一批马。

骑士们也没减速,擦着他们的车边超过去,只留一路烟尘。萦芯吃到烟尘中马尿的骚味,又吐了。

幸而马快牛车那许多,没多久就连扬灰都看不见了。

在后车车夫抽抽的眼神下,阿月扶着萦芯爬上了阿娘的牛车,给她的白布拍去尘土。

夜间在小驿外围,几个车夫聚在一起扯闲篇,说起雇主女儿,那车夫就说,头一次见到爱围着棺材转悠的女娘,“多怪的女娘啊!”

“自个儿亲阿娘,怕甚。多孝顺啊!心还慈!”给城门那帮小男孩们说好话的车夫白了他一眼,说:“你要是怕,明天跟我换车。”

那车夫怕他弄坏自家牛和能拉人的车,自然舍不得换,只得换了话题继续跟其他的车夫磕牙。

在外溜达的大郎听了一耳朵闲话,心想:

小娘是挺怪的,虽然自己见的女娘不多,但也没见过有这么小就这么能支事的,花钱手脚也大的很,不知道将来嫁的婆家能不能养得起……

未来婆家可能养不起的萦芯带着阿月和阿诚,在这不小的场地逛了一圈儿。

从南来北往的行商手里买了一筐海菜干回来,当时就让七婆抓了两把和着自带的精盐煮成汤,连那些嚼舌头的车夫都一人分了一碗驱寒。

因着汤里没有勾芡,海菜和洗不净的沙都沉在底下。

萦芯只盛了一碗上面最干净的汤水,先握在手中取暖。

大郎好似吸面条那样,吸着粘在碗边的海菜,喝得开心。

萦芯也喝了口,汤水滚热,自带咸鲜。她抬头看着天上璀璨的星河,心中敞亮。

刚才她借着买东西问了问那行商,这里离海并不太远,只是有个山脉阻隔,须得绕远。

这海菜在海边鲜时一文不值,也就家中有闲人伺候它的情况下,才会晒干卖给行商带往内陆。

行商见她小,也没遮掩,说了这干海菜销路还行,但是因为路远的不好运,潮了一点就发霉,所以都是小买卖人在收购,就挣个辛苦钱。

品着嘴里跟“前世”速食汤七分相似的味道,她高兴的想:

虽然哀家不会做味精,也不知道什么谷氨酸钠的原料,但是哀家可以把它做成“鲜味盐”啊!

现在人吃的什么盐啊,杂质那多,还有苦涩味儿,在家吃盐她都是化成盐水过滤三四遍才能用。

把收购来的干海菜,加盐煮熟,搅碎,再过滤几遍,然后晒干水分,将得到的结晶碾得细细的,她敢卖出金价!

阿娘!你看着吧!哀家就要赚到第一桶金!成为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了!

意气风发的萦芯冲着阿娘的棺木咧嘴一笑,吓得隔着篝火看见她牙齿反光的大郎,海菜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因为路上顺遂,第四天下午,一行人就到了安乡。

乡里有二十多户,全姓李,附近都叫安乡为李安乡。

按阿耶说,除了自己家都是李家七代以前分出来的庶出繁衍下来的。

那代李家主枝出了个大官儿,兴旺过一段时间,彼时安乡目之所及全是自家的土地。

时过境迁,主枝如今人丁凋零,当年只剩下阿翁带着怀抱的阿耶,灰溜溜的逃回故里。

可惜安乡的李家人也没保住多少土地。

出了五服的亲戚比陌生人还冷漠。

阿翁带回的钱财起了屋后,只买了很少的一块地,这块地也在阿耶第一任妻子病重时,被阿耶卖了。

到了自己的地头,大郎兴奋许多,直接下车在前引路。

牛车走在村中,许多听见响动的人透过柴扉往外张望。

有个木板围成的院墙上冒出一个男孩脑袋,冲着大郎喊:“十九!你回来了!这多牛车!你发达了?”

话音才落,就被院子里飞起的一条布巾子抽下来,只听里面有个妇人骂他:

“喊甚!没见到棺材么!晦气!”

车窗处往外看的萦芯听见骂声,立时撂下车帘和脸子,回身不再看他们。

车里晃晃悠悠闭目养神的阿耶说:“村中愚夫愚妇,不予他们计较。”

萦芯就问:“族中阿兄排十九么?那我是多少?”

阿耶摇摇头,“不知道。多年不联系了。”

在心中叹了口气,萦芯发愁,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这远亲做了近邻,怎么处成这样啊?

还不如“前世”邻里的老死不相往来……

走出村中聚落,又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看见阿耶的老宅。

萦芯站在牛车上踮脚往那处看。

夕阳下,老长的院墙当中,斑驳的乌木大门边上还起了个对开的角门,圈着整个宅院的围墙上墙头草摇曳,墙面缺了好多处墙皮,漏出长草的青砖和撑木。

萦芯嘴角抽搐,想着阿耶和大郎说的“三进”,回头问阿耶:“阿耶,咱家真的只有三进?”

难道是面儿宽的长方形三进?

“嗯。”阿耶颔首,望着老家的门墙思绪起伏。

大郎紧走两步,从地上随便捡起个不太尖锐的石头,使劲儿朝大门上没了铜环的铜箍上磕,一边磕一边对着门缝一张嘴,爆出让萦芯震耳欲聋的喊门声:

“阿南!阿南——开门——我回来了——阿南——”

只惊起一片鸟雀,门里半晌无人应答。

轻抚吓得乱跳的小心脏,萦芯可算知道这大门怎么破成这样了。

她以为阿南不在家,正要回车里等,就见大郎后退几步,找了方位,熟练的将手里那个石头扔到院子里,随即就听到有什么打碎的声音。

萦芯瞪直了眼,看向阿耶,你儿子这么作,你不管管?

阿耶揉揉耳朵跟女儿解释,“阿东没了之后,老屋只剩下阿南了——她耳朵不好。”

就在大郎跟阿登合计搬几个箱子下去垫脚翻墙的时候,门里响起了一声粗豪的女声:“谁啊!啊?”

大郎赶紧跑到角门边,对着门缝喊:“阿南——开门——我和阿耶回……”

话没说完,门闩就落地了,角门打开,里面出来一个与声音不太相符的干瘦老妪。

那老妪腿脚灵便的跨出门槛,抓着大郎的手臂上下打量,“大郎?怎地回来了?”

又看见牛车上站着的阿耶,立时惊喜的喊:“郎君!郎君!回来了!这多年……这……”

待看到后面车里的棺木,欣喜的表情立时僵硬了,她自以为小声的问:“大郎,这是谁没了?”

大郎将两手都圈在她耳边,不甚小声的跟她解释。

“哦……哦……”

老阿南点点头,迎上刚下车的耶女二人,深行一礼:“郎君这一路累了吧,这就是咱家小娘啊。”

说着利落的给小娘见礼,“见过小娘。这还是头次见……”

萦芯拍拍她干瘦虬结的大手,放大音量说:“阿南,开大门吧。咱们迎阿娘进去。”

“哎!哎!”阿南一溜小跑,去下大门的门闩。

阿诚跟进去帮她打开吱吱呀呀的大门。门里不像外面枯草落叶满地,青石地面上条条清扫过的土痕。

正对大门的影壁也是青石造的,但是上面光秃秃的啥也没画。

几个看雇主叫门热闹的车夫这才开始给阿娘的棺木缠绳子支杠子,由大郎搭手牵头,抬着进了大门。

棺木除非入土不能落地。

趁着这个功夫,阿南带着阿登不知从哪抬了一个矮桌,让大郎领着他们往偏厅去。

是的,这“三进”的老宅除了正厅还有两个偏厅。

萦芯跟着阿耶绕过影壁,就见比抱真观前小广场小不了多少的前院里,空空荡荡,连个遮阴的树都没,只一片空旷的青石地面。

正对影壁有个阿娘屋子大的前厅,前厅门口有个眼熟的石头和几块碎瓦。

门厅后面一左一右有两个稍小的偏厅。三个门厅倒品字形,以回廊相连。开着门的正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个挡视线的屏风样木墙。

萦芯在空荡荡的右厅转悠一圈,又来到暂放阿娘棺木的左厅,里面倒是有了件家具

——放棺木的那个桌子。

萦芯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家徒十二壁”吧……

几个车夫看着这房子的样子,心里也有无数槽想吐,但是因为屋子空旷,说话有回音,只能互相眼波流转,脑电波交流。

留下阿月在这里守着阿娘,萦芯带着也一脑袋脑电波想发出来的阿糖往后走。

三个厅后还有个小院儿,然后开了两个穿花门。一见那两个门,萦芯回头又看了眼三个厅,腹诽道:

好么!三清搁这儿太极生两仪了啊!

从左面穿过“两仪门”后面是个一层矮些的院墙隔出来的回字形青石板院子。

正中回字形的院子里一东一西有两个屋子,左面的是个比阿娘那主卧还大的书房,里面倒是有几件书房的摆设,想必这些年大郎就是在这里写作业的。

另外一个稍小的布置成个卧房。

大郎在门口轻咳一声说,“这是我的屋子,今天你先住着,等后院儿收拾好,你再去后院住吧。”

屋子里虽然一年多无人居住,但是只有浅浅浮灰,想来阿南虽只一人,但也在勉力收拾。

“嗯。”没推辞,萦芯说:“今日天晚,我跟阿月、阿糖都住这儿。你跟阿耶呢?”

“我们住书房。”

“好。”萦芯说:“阿耶、阿兄还有阿登住书房,七婆跟阿南挤挤。那就在收拾一两间给阿诚和车夫们住一晚就行。”

明天一早,车夫们就走了。

萦芯盘算完屋子,又安排七婆去准备热水饭食,她问大郎:“阿耶呢?”

“去给祖宗上香了。”

先咽下各种吐槽,萦芯说:“阿兄去收拾吧,我在这里呆着哪也不去。”

可不是么,天已擦黑,要是她个小女孩在这大院子里随便转悠一圈儿,找个地方一猫,够这几个大人找到天亮去。

让阿糖去打水回来拾掇,萦芯独自在屋里咬牙切齿、薅头发跺脚的发吐槽脑电波。

她可算知道阿耶这没成算是从哪来的了,都是遗传啊!

哪有人有钱不规划好,全拿来建宅子的?

看屋子里地板和墙壁痕迹,分明是建完房子家具都没钱作了啊!

阿翁啊!咱家有几口人啊!

四六不靠的乡下你建这么大的宅子干什么?脱手都难!

怨不得那些远亲近邻跟自家不对付,离开这多年你们灰溜溜的回来了,不说拿钱修复生疏的亲戚关系,花这么多冤枉钱整个空宅子,完全脱离了村里群众,是生怕他们不眼红吗?

这是怎样的脑回路啊?

原来大郎就说只了家里地方大有空屋,他可真是太谦虚了啊!

再说你这到大院子套小院子真的是“三进”吗?城守府有没有这么大啊?

底违制不违制啊?

有没有人管啊?

啊?

抚着胸口喘口气,萦芯看着阿糖端着盆水进来,心想:

得嘞!这一年有事儿干了!擦灰儿都够一家人玩儿上两三天!

让她先去擦书房,萦芯坐在门口望天。

箱笼里的物件铺展的差不多的时候,晚饭可算是得了。

大郎去叫阿耶回来吃饭,然后兄妹二人去给阿娘上香。

回来时,菜都没热气儿了。

吃饭时,阿耶问大郎:“书房檐下的燕子窝怎么没了?”

熊孩子大郎无所谓的说:“太吵,捅了。”

“唉……”引得阿耶又是一阵物是人非的感叹。

晚上只草草烫了脚,萦芯踩着滚烫的汤婆子问阿月其他人的取暖状况。

阿耶他们自是冷不着,阿诚和车夫住了一个屋子,里面都有炭盆。

“七婆和阿南都在厨房守着炉火,都暖的很。”

给小娘的被子压好,阿糖说:“快歇吧,累这许多天,可算有榻睡了。”

蹭蹭自带的被子,萦芯看着头顶榫卯结构、漆成黑色的梁柱,放空心思,缓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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