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洲有四界十岛廿八国,十个大岛以及百番之外的另三界间往来交通,靠的都是这行走海上的客船。
世上有运粮的漕船、有运货的商船、有打鱼的渔船、有渡河的渡船、有游江游湖的画舫,唯独在市洲,最多见是这运人的客船。
葛岚与戚芝莱乘的这艘客船乃是从常兴港开去荥口的,荥口即是荥江口,便是那条从太微国的金顶京流过的大江。两人要去的本是荥江还要往北的九寸崖,奈何帝国沿海港口实在太少,船长将海图拍到桌上一点点指给戚芝莱看,才说服她荥口就是次中选优最好的结果了。
客船的舱房分“天”、“鼎”、“臻”三级,单看名字倒是哪个都透露着奢华贵气,一眼分不出好坏。葛岚手握五十两零几钱银子,有戚芝莱在旁盯着,却也不敢太放肆,便向船主人要了两间“臻”字房。
葛岚扶着戚芝莱,跟着船主来到船舱最下一层,闻着陈腐的木头味儿走到走廊尽头。船主人从手中的钥匙环中取下两把,将两扇门都打开。
潮气一瞬间从门内涌出来,织物受潮的气味比木头又要难闻个几倍,一向简朴的戚芝莱也不觉皱皱眉头。
“两位,这就是‘臻’字房。”船主人笑着,侧身介绍道。
葛岚将手伸进怀里,摸了摸剩下的银两,咬咬嘴唇还是说道:“……我看还是要一间臻字房、一间鼎字房……”
船主人狡猾地笑道:“鼎字房在上层,我看与您同行的这位姑娘腿脚不便,若是与客官您隔着一层楼,许也不方便照应,依我看还是……”
“不劳费心了,就这两间。”戚芝莱紧了紧搭在葛岚肩上的胳膊,打断船主人道。
“这……”船主人愣住片刻,为难地望向葛岚。
“那就一间鼎字房,”葛岚沉吟片刻,灵光一闪地应道,“老板你看还需要加钱吗?”
“你……”戚芝莱身子一直,半天说不出话。
“……那你便睡门口去。”
……
臻字房的确太恶劣了些,就算是她,心中亦无法盖住那暗暗的抗拒。只是这钱、这讹诈来的五十两零几钱白银,要撑到他们回到太微、要撑到他们走陆路回到九寸崖……这里实在不是该奢侈的地方。
但葛岚这家伙居然说出同住一室的主意……戚芝莱的脑袋空白了一瞬,随即想到的便是拒绝,口方要开,顿又觉得我戚芝莱武能操刀上阵、又何必要在意男女之嫌——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真的在意,这让她感到羞恼。
但这般羞恼在葛岚看来又是另一回事了,虽羞恼,却不回绝,这不禁令他心神荡漾,荡漾到脸上,化作自以为是的傻笑。
“前面带路。”他冲船主扬扬下巴,道。
……
二层的走道要宽敞许多,照得到阳光,房间的总数也少了近一半。船主人依旧将两人引到走廊尽头,取下钥匙将门打开。
房间里依旧飘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儿,大概身处海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好在这房里有窗,金色的阳光洒在床上地上,再不堪的事物都好看了几分。
船主人将钥匙拔出来,交给葛岚,另一只手臂随即展开,做出礼貌的邀请。
葛岚对他微微一点头,便扶着戚芝莱走进房里。船主人在后面意味深长地一笑,轻轻地退出去,将门带上。
葛岚将戚芝莱扶到靠窗的桌椅旁坐下,随即大字朝天向床上倒去。
啊——
他满脸惬意,久违地伸展着四肢,舒服地呻吟出声。
忽然,他被什么东西扎到似的一缩身坐起来,有些难为情地瞟向椅子上的戚芝莱,歉疚地压低了头,忙澄清道:“戚左使,这床当然……当然是归你,我就躺这一次、就一次……”
葛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这般心中有愧——因为躺了本该是姑娘家的床吗?
这一路实在是太艰险,从龙桥天道寺的黑龙之灾开始,没有哪一夜是在正经的床上度过的。所以看到这样一张洁白的、松软的、在阳光下有些许布尘飘着的大床,他当真是什么都没想就躺上去了。
但舒畅之后,下一瞬就是让他头皮发麻的尴尬——说到底,我与戚左使到底算不算熟识,算不算能放开到、在对方面前四仰八叉躺开的熟识……葛岚觉得算是了,但他没有自信、认为戚芝莱也是与他一样的想法。
阳光从窗外直射到桌上,戚芝莱的手在其上摩梭着,指尖能感受到木头的纹理。
她吸一口气,双唇微启,半天没吐出一个字,随即又将那口气无奈地叹出,摇头浅笑道:“你想躺便躺吧,这一路……挺不容易的。”
……
两人上船已是下午,安顿下来不多时,便已到了晚饭时分。
照船主人说的,客船上一天有三顿饭,早饭辰时初、午饭午时正、晚饭酉时初,天字房可点菜、可送菜上门;鼎字房和臻字房则要去饭厅排队,吃的是大锅饭、过时不候。
葛岚与戚芝莱在常兴港赶着上船,午饭也没吃,到这钟点,肚子已是咕咕叫个不停,这晚饭可再错过不得。
饭厅在甲板上部,与船员室共享一层。早在臻字房和鼎字房的客人涌进来之前,船上的水手和船工便已经对付过了。
葛岚与戚芝莱到得早,船员们才吃完散去,伙夫收了碗筷,端去后厨洗刷。
“两位是搭船的客人?”
这时,一名剃短发的船工从两人身边走过,不知为何停下来,回头问道。
葛岚随意“嗯”一声。
船工却并未作罢,反而整个身子都转过来,接着说道:“看这位姑娘是腿上有伤?先坐,先坐。”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身引两人往桌边去。
戚芝莱有些警惕地将葛岚揽紧一些,盯着那平白来搭讪的船工。
“两位等我一下,”将两人都带到了桌边,船工微微哈腰暂别,小跑着往饭厅外去,那步子未免有些欢快。
戚芝莱与葛岚疑惑地对视一眼,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索性摸着长凳坐下,看看那船工到底是为个什么。
陆续有像两人这样怕错过饭点的客人三三两两走进饭厅,来到桌边坐下,饭点未到,饭厅里已经变得嘈杂起来。
这时候,那剃短发的船工一手杵着根比他还高的木头,一手提着木箱,往葛岚和戚芝莱走来。旁人纷纷投来怪异的目光。
“这是……”葛岚看他走近,疑虑道。
“哈哈,这是今早进港时撞断的侧桁,我看扔了可惜,捡来想着没事的时候用它做点什么……”
说着他将那木杆立在戚芝莱旁边,“我看兄弟你一直手扶着姑娘也不是办法,便想到干脆用这断掉的桁木为姑娘削一副拐杖。”
葛岚与戚芝莱闻言不知该作何表情地对视一眼,随即双双尴尬地笑笑。
“大哥……真是热心肠。”戚芝莱看向船工,挤出这句来。
“兄弟帮忙扶着姑娘站起来,我量量尺寸。”船工说着从工具箱里拿出把小刻刀,另一只手将木杆立起。
葛岚闻言愣愣,随即带着问询的目光望向戚芝莱,后者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于是葛岚便扶着戚芝莱站直了来,她只有一只脚着地,尽量不向扶着她的葛岚这边倾斜。
剃短发的船工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将那木杆提起来、杵到戚芝莱的身侧。只见他眯起一只眼,一只手稳住木杆,一只手用小刻刀横着比在戚芝莱腋下的高度,盯准了立马握住小刻刀在木杆上刻一道痕。
“姑娘将手自然垂下便好。”船工抬头道。
戚芝莱不知道怎么算自然,手臂反而僵硬了些。
船工倒不在意,即低下头,又横起他的小刻刀,比在戚芝莱虎口的高度,飞快地在木杆上又划一道。
接着他直起身,将小刻刀叼在嘴里,就地蹲下来,让刻好痕迹的木杆横躺在膝上,又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卷皮尺。
“……量好了?”戚芝莱试探地问道。
船工有些心不在焉,那叼着刻刀的嘴里只含糊地发出些不明所以的声响。那手中的皮尺一放、又一收,几下量完放回木箱里,空出的手随即将嘴里的小刻刀取下,在木杆上又划出几道。
这时候,饭厅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葛岚与戚芝莱一抬头,原来是开饭了——系着围裙的伙夫从后厨推出一车的笼屉,身后的小学徒则是端着一大盆切好了的咸菜。
来用晚餐的住客们已经往那推车围拢了去,葛岚看得心急,不再理会蹲在地上的船工,一将戚芝莱扶着坐下,便赶忙冲了过去。
戚芝莱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什么物件似的被葛岚给置下了,心中有一丝莫名的不爽闪过。她不安分地坐在长凳上,一会儿左腿压右腿、一会儿右腿压左腿,双眸刻意不去往那人群的方向,只垂下目光盯着那船工手起手落。
那动作只是映在她眼里,脑子却好像读不懂似的,只任这画面进来、又出去,什么也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