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尚未回到凤仪殿。皇城已传遍宁王近期大婚一事。
一位王侯即将小登科,终究是喜事一桩,然而却是为了给太后冲喜。宁王朱沛觉得那声声恭喜如此假象。
除了朱沛这边,躲在凤仪殿后院的汪静姝那儿也是恭贺声不断,扰的她不得清静。得知是冲喜,宫里人都在冷眼等这个宁王妃闹事,也好再笑一笑皇后,比如容贵妃那些人。可惜,这闹事的场景注定是见不到了,汪静姝只是沉默接受。
她本就是板上钉钉的宁王妃,什么时候出嫁是皇家说了算,可不会为了冲喜而要闹事。
一切泰然处之便可。
可她终究有些担心汪府里得了这个消息,只怕会忙成一团乱。
“不若,你先回汪府罢。我着人送你出宫回汪府。”朱媛晓得,即将大婚的新娘子有很多事要做,更不可继续在婆家久留容易闹笑话,她亦不好再留,“事发突然,府邸里可能需要你自己去说明白。还请,请,汪府以大局为重。”这话,她极难开口,原本预备着隆重的大婚却突然改成一切从简,加之冲喜成分,但愿汪府不要闹起来。
朱媛言下之意,汪静姝岂有不明了的。她笑了笑,而笑里带了一丝苦楚与无奈,“这是天恩。”
皇帝的旨意,是好是歹,于臣子而言,皆为天恩。
朱媛想劝解不知从何起,转头便叫宫人在皇城外预备了马车,着凤仪殿女官送汪静姝返家。
汪静姝坐着马车返家,刚刚落地,尚未进府邸,便见钱尚宫从汪府的正门而进,莫非这么快皇家已定了婚期?钱尚宫此刻来汪府定是告知婚期的。
她从角门进,快步到了正厅,钱尚宫拿着婚书正在宣读婚期。
——经尚宫局择定,宁王与王妃汪氏大婚日,定于闰六月廿六,大吉,诸事皆宜。
廿六?
如今已是闰六月十八。
离婚期已不足十日。
阖府皆惊。
钱尚宫见汪静姝至,亲自将婚书递上,又面向汪达,“汪大人,皇上说了,婚期临近,若汪府准备不及,尽可先大婚,后期再将嫁妆等物送进皇城。”
先嫁人后送嫁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莫不是叫人笑话?
汪府好歹也该将女儿十里红妆的送出阁。
再怎么急,也要准备好所有嫁妆,免得添人笑料,失了面子。
只是汪达不明白,为何婚期定得这样近?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纵使满腹疑惑,终究只能应声,“还请尚宫大人回宫回禀,汪府会如期准备妥当。”
“是,汪大人。”尽管钱尚宫被人尊称一声大人,可在汪府里她不敢拿大,“那,微臣还有要事,先行回宫。”
汪达命大儿子汪辉之好生送钱尚宫出去。
等钱尚宫一走,汪达迫不及待询问汪静姝,在宫里可有事发生?
汪静姝手持婚书,便如烫手山芋一般,叫她放也不是拿也不是。面对父亲的询问,这四周也没有下人,这才照实说了,“宫里太后病重,司天监表示宫里无喜事之故。因此容贵妃便提出,叫我跟宁王尽快完婚,皇后反对却无用。皇上金口玉言,不得不为了。”
简单的几句,倒叫一旁的韩氏心底一沉,她瞧着挺像民间冲喜的。这冲喜新娘子,若冲喜冲的好自然什么都有了。若冲喜冲的不好,那是什么都没了,在婆家永无立足之地。
这皇家,错综复杂,表面一套暗地一套,谁知道当今皇上是不是真心盼着太后康健呢?这次嫁过去冲喜,岂非两头不落好?
她见汪达没有反应,气氛有些怪,开了口缓和,“日子不多了,汪府该忙起来了。咱家大姑娘要嫁人了,合该知会亲眷的吧。老爷,快传信去北边,下帖子罢。”
甭管哪家姑娘嫁去哪里,通知各方亲眷乃是必要的。虽然皇家表示婚事从简。但这个宴请宾客的礼数,汪家可不能少。
汪达情绪有些低落,但见汪静姝无悲无喜,他强忍着什么似的振作着表了态,一锤定音,“如今府里大姑娘的婚事将近,所有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都仔细着点。各到各处的迎来送往,礼节规矩,宴请宾客都要一应周到,甚至一切陪嫁物件都要细心准备安置。”
他一声令下,整个汪府都忙碌起来,韩氏特意分了工,派了活给几个儿子媳妇,前头跑腿的活大多派给府里比较清闲的三公子汪禄之和四公子汪福之,而后宅的活大多是她自己以及长媳苏之湄。二儿媳尤氏原也想着帮忙,可到底她寡居,这等子嫁人的喜事,她若帮忙怕会不吉利。
而待嫁的新娘子汪静姝白天也得去正厅待客,那些个长辈收到了汪府的帖子,大多是来汪府贺她的。她总该迎一迎,以全汪府礼数。
而到了晚上,她也有绣活要做,府里的绣娘把大部分的绣活揽了,只是有些送人的贴己物得她亲自做,不可假手于人。奈何时间紧,任务便显得繁重,如此反倒淡化了她的愁绪。离家的日子越近,她越是愁得慌,而这种愁等闲说不出口,不知该诉与谁?
说着,这几日也挺快的过去。
很快就到了大婚前夜,所有的嫁妆已在空旷的院落摆好,共一百零八抬。
韩氏特意打听了前面两位王妃的嫁妆抬数,这才在商量之后定了一百零八抬,比之前的两位王妃差十抬,原不想相差太多,这汪府也不是出不起十抬嫁妆。可现下放着宫里太后病重,汪府也不好大肆铺张。
白天新娘子家晒嫁妆,来了好多人观看。嫁妆单子里的三箱珍宝玉器引来众人喝彩,连声称宁王妃的陪嫁好东西不少。汪达听着那议论,心里思索,府里虽少出了十抬嫁妆但也不会让汪静姝被其他妯娌瞧不起。如此,他亦可安心几分。
而夜晚归于宁静,只整个汪府掌满了灯,这是汪达特意下令的,这个夜大抵是汪静姝最后一个在汪家度过的夜晚,愿这灯能照亮未来。
汪静姝放下了绣花针,让染烟收好绣品放进箱笼里,品了口茶,温热的茶进了嘴里,她的喉咙有些舒服了。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快熬坏了她。夜间凉,前晚未及时添衣,差点得了风寒,要是病倒可不好。
她走到窗前,“今夜外头掌满了灯,像是元宵夜放花灯般美丽,那些小丫鬟都欢喜的睡不着,跑去看灯了。怎的,你不去吗?”
今晚注定未眠,阖府。
“我要陪着大姑娘。”
“我们都陪着大姑娘。”
整个景园的丫鬟今夜一个都没有跑去看灯,全都齐聚在屋里等着伺候。她们知道,明日待她们极好的姑娘要出嫁了,往后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是服侍人的丫鬟,到这一刻,心里也多是不舍。
汪静姝看着窗外姣好的月光,想来明日是个好天气,却笑得凄清,“我已经托了嫂子,以后你们都会有个好去处的,而我也会有新的去处。”这一夜,她想娘亲了,若娘亲在,女儿出嫁前夜必不会如此清冷了罢。
汪府从不是女儿家的归宿,对她而言,宁王府才是最终归宿,可那是个怎样茫然又看不到光亮的归宿呢?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敢知道。愁绪总是这样,突如其来。
“姑娘,该歇息了。明日一早,喜婆便来给您上妆梳头。”
原本梳头是母亲的事,可汪静姝的生母已逝,其余女性长辈要么无诰命恐嫌不够资历,要么儿女未全恐有不吉,便只得请既有诰命又儿女双全的章夫人,代为喜婆,为汪静姝梳头。
汪静姝淡漠,“今日我哪里还睡得着。”
染烟缄默不言,没再深劝。只挥退了众丫鬟,叫她们下去等吩咐。
丫鬟们鱼贯而出,屋子里一下子清静了。
“我曾见过表姐出嫁,那夜大姨可伤心了直拉着表姐哭不停。染烟,你说,要是娘亲在,她会不会哭?”
应该会的吧。
染烟这才明白,姑娘想娘了,免不了劝慰:“姑娘……其实汪大人也舍不得您的,他也有好多话想跟您说,可他一大老爷们,碍着规矩礼节,没法进景园跟您说话。他的心意,您应该知道的,那些嫁妆已是最好的了。”
话音刚落,屋里随之而来的一片死寂。
主子不说话,染烟就一丫鬟不敢再开口,有心再劝,亦是不能,她猜不准姑娘的心思。
“明儿起,你们都该叫我,王妃。”
自从汪静姝选定了带进宫的丫鬟嬷嬷,她们就已开始接受了宫中礼节。如今染烟已经很会来事儿了,立时行了个礼,“请王妃娘娘安。”
倒也缓和了气氛。
随后,主仆两说说笑笑的,倒缓和了汪静姝心里的一丝愁绪,时辰也过得快。
天刚微亮,景园便迎来了四个姑娘,是新娘子的伴娘。秦曼迎、汪令仪、周初语、夏之巧,她们打扮的很喜庆。原本汪静姝想请嫡亲妹子汪静妙一块,可别人说,她那样算定了亲加之她还有别的事儿要忙,不能再成伴娘,如此,那她的伴娘只选了四位。
汪静姝忙不迭吩咐丫鬟倒热茶,“叫你们不要这么早,怎么还这么早来了?更深露重的,天还凉得很。”
伴娘堆里,秦曼迎跟汪静姝亲厚些,她一向有什么说什么,“如此说来,你这新娘子不急,反倒是我们急了?”
“堂姐出嫁,她自己当然不急,”汪令仪有意取笑,“急的,定是新郎官。”意指宁王。
汪静姝假意瞪了她一眼,“讨打,该打!姐妹那么久没见,你倒皮猴起来了,快快让,”看了眼秦曼迎,“让你哥哥立刻下聘定了她,免得叫她不知羞的瞎说。”
秦曼迎当即同夏之巧,笑成一团。秦家有意跟北边汪家结亲,便是汪令仪,她此番上京,想着趁堂姐婚事,同秦家公子见一面。这一面见的尚可,汪静姝这才取笑她。
果然,汪令仪当即红了脸,“休要说我。”将周初语一拉,“堂姐说说周姑娘才好。”
周初语本跟她们不熟,原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定是不在王妃伴娘的人选里的。满京都的好姑娘可不止她一人,偏冯家收到了伴娘帖子,说是王妃指定要冯家表姑娘来做伴娘。这倒真是稀奇事,后来冯家着人打听才恍然大悟,是汪家有意替自家三公子定了她这门亲事。外祖母说过,这是一桩好事。
王妃有意促成,才叫她来做伴娘。
这次她倒是来对了,跟这几个姑娘处得很欢愉,“王妃说的你,怎的偏生扯我头上了,我还小呢。”她不过孝期刚过三个月而已。
汪令仪当即嘟了嘴,不乐意起来。
众人又是一阵笑。
天渐渐亮起来,整个汪府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的恭贺声。而喜婆章夫人被苏之湄恭敬的请进景园,这能给王妃上妆梳头,对章夫人而言是一桩好事,她很是乐意,态度很友好。
汪静姝换了王妃品级的嫁衣,她亲自绣的。彤红一片如火,绣着各色花卉,寓意吉祥如意。而太后所赐凤冠霞帔,被她放进了箱笼里准备陪嫁回去。
随后是喜婆梳头。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子孙满堂。”
……
一个个传递着美好祝愿的字眼,从章夫人嘴里蹦出来。汪府女眷长辈们都集聚在屋里,含笑得看着汪静姝一头乌黑的长发一点点梳成妇人发髻,就好似看着她出生到长大再到出嫁,这种心情既欢愉又有些感慨。
时间悄悄溜走。梳了头,又戴钗戴簪戴首饰戴耳饰,一样一样的,一丝一毫都不能出错。
再亲自上妆,涂胭脂,擦口脂。
接着女眷长辈们上前交代几句,祝福几句,客气几句。
这大喜日子,尽挑些好的说。
汪静姝只坐在那像个木偶似的,不能动,不能哭也不能笑,只能静静听着那些祝词,或真心或假意……说到底又有谁知。
直到外面一喊,“迎亲队伍来了——”
再接着,由喜娘来报,“吉时将至,请王妃上轿。”
新娘子没了生母,便是长嫂如母了,盖红盖头的就该是嫂子苏之湄。姑嫂相处几年并非全无感情,苏之湄忍着眼底的泪,从喜娘手里接过红盖头,为汪静姝盖了红盖头,从此小姑子将嫁为人妇,“新娘子盖了红盖头,从此甜甜蜜蜜,红红火火,称心如意。”
随后汪静妙作为亲妹子,送上夜明珠塞进新娘子手里,“新娘子手捧明珠,从此夫妻恩爱,情比明珠,熠熠生辉。”
此乃兴朝风俗,新娘子要手捧明珠出嫁。而汪府到底大族,便为汪静姝准备了一颗夜明珠,叫她捧着进洞房。
若夫妻间的感情像明珠一样,永远熠熠生辉,永远历久弥新,倒不失为最好的祝福。
片刻,汪辉之、汪禄之一起站在屋门口,垂手恭迎,“请王妃娘娘安。”他们作为新娘子的亲哥哥弟弟,是要搀扶着新娘子送进花轿。
只看得到自己喜鞋的汪静姝这时才启唇,“不必多礼。”
兄弟两搀着新娘子,黄盖遮着她头顶,进了花轿,“新娘子上花轿,从此一切平安顺遂,儿孙满堂,福寿双全。”
吉时到——
起轿——
轿子离开景园,离开汪府。
坐着汪静姝侧着头听外头的喧闹,隐隐的,一盆水泼在地上的声音。那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渐渐的,只吹吹打打了一路,送往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