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藏着许多秘密,跟着人进黄土永远都翻不出的秘密,或者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下人尽皆知的秘密。比如太后要趁着过年的喜庆为皇帝添几个新人的消息,从皇后走出福寿宫大门,几个时辰内传遍了各宫。
半月有余,太后果然宣了好些个高门贵女入宫,虽不是正经选秀,只以侍奉太后为名,面上还是叫姑娘小姐,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个姐儿可都是未来小主子。老谋深算的奴才们早已暗地里打探清楚各家来历,盘算起哪些人得罪不起哪些人可以巴结,哪些人大可敷衍了事。
此外还有一事,太后明里暗里竟有让皇后重新执掌六宫的意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宫里没规矩惯了的主儿们一时慌了神,纷纷往梧兮宫门口堵。有些人大概没去过那般冷清的地方,狐疑的看着宫门,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楚令沅一直闭门不见,等到人差不多来齐,才命常若出来回道:“寒冬腊月,风雪深重,主子娘娘体恤各位小主子出行不便,这定省请安之仪暂时免了,等到开春时光再与各位好聚。”
大体意思就是,离我远点,让我过个好年。
宫里来了新人,这个年过的也别有风趣,楚令沅窝在梧兮宫听了好些争风吃醋的故事,以祁铮为中心,多层次展开,多渠道延伸,生动有趣十分下饭。偶遇的暗送秋波,贤惠的送汤送水,据说还有个为了引起皇帝注意,竟故意在他路过的时候昏倒,以为皇帝怜香惜玉能借机投怀送抱。谁知他生怕那姑娘有传染病似的,隔着老远绕了个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摔个四脚朝天,还装模作样的来了句:“这是冉家的姑娘吧?好生伺.候,不要怠慢了。”
可那姑娘许是脑袋秀逗了,见皇帝要走,情急之下竟一把抓住他的脚踝。皇帝大概没想到会碰上这么个傻大胆,一个不妨扑倒在地,众目睽睽之下,大周的皇帝僵硬的从地上爬起来,顺便拍掉身上的灰。
冬香生动形象地跟楚令沅描述了这段已经传遍建安的笑话。嘴里的肉没来得及咽下去,她笑得满地打滚,眼角飙出眼泪,忍不住拍腿大喝,“好!今儿大仇得报,本阁主得好好庆祝庆祝!冬香,你去叫人,咱们出去打雪仗!”
常若进来看见她月白色的袍子上印着一个油爪子,嘴角抽了抽,微笑道:“娘娘还是早些歇息吧,明儿是除夕夜,您得出席。”
楚令沅立刻蔫了,有气无力道:“本宫头痛脑热,四肢发软,难以行走……”
常若跪到她身边,掰开手指一根根擦拭,“您这病,病了快三年,该好了。”
正所谓丰雪兆瑞年,除夕夜前夕下了整整一夜的雪,楚令沅睡梦中也听见了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隔天一早,目及之处,白雪皑皑,在淡蓝的天空下,庄严巍峨的皇宫银装素裹,冷冽之中多了些轻快的澄澈。
楚令沅身穿繁重华丽的吉服,宽袖长摆,腰间有三指宽的宝石腰带,头顶高髻,着凤钗金步摇,额前一抹火红的花钿,顾盼生辉间有种别样的清艳。一个羸弱的小太监扶着她走上凤辇,堪比女子般白皙修长的手指让她不禁侧目,可惜他一直低着头,整张脸掩在帽檐下。
她坐上凤辇,长长的耳坠流珠轻碰,声音清脆,面上噙着浅笑,心中暗骂,这鬼玩意儿怎么这么重。
常若立在她旁边,“起!”如此一群人浩浩荡荡去往居仁殿。
大周旧例,除夕当日皇后携众妃朝拜皇帝,帝后象征性去太后宫里点个卯,再一同前往宗庙祭拜先祖神明,晚上请皇亲国戚举办除夕夜宴。正月里的头一天,皇帝皇后分别接受百官和命妇的朝拜,大赏百家,以示皇恩浩荡。
楚令沅只出席过一次除夕典礼,后来都称病躲了过去,一般由郑贵妃替她朝拜皇帝,荣妃替她接待命妇。而祭祖,只能留皇帝一个人做,在大周的礼法里,世上只有皇后能与皇帝并肩接受祖宗神明的祝福。但按照她的意思,这不是荣耀是遭罪,跪完这个跪那个,头上还顶着这么一坨,一天下来脖子都快断掉。这皇后谁爱当谁当!
皇帝站在高处,长身挺拔,背后是意欲冲出墙面的龙图腾,他立于一隅之地,却仿佛身处万人之巅,俯瞰属于他的天地。寂静的大殿上只有衣料窸窣之音,楚令沅站在最首,双手举齐眉处,听见执礼的官员说:“跪!”她垂着眼缓缓跪地,身后的众嫔妃稍缓片刻后跟着跪下去。
“再跪!”
楚令沅直起身后再次叩头,目光有一瞬落到皇帝身上,模糊的面目让人意识到距离,她心头有个声音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世上再没有他们这样的夫妻,一个站着,一个跪着,远远相望,额,眼睛差点看成鼻孔。
“立!”
楚令沅松了口气,总算完了,她正准备站起身,前方传来稳重的脚步声,疑惑地抬了一下眼。祁铮一步步从高台上走下来,帝冕有垂白玉珠十二旒,掩住清俊的脸庞,轻轻晃动间,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眸。
心跳不可抑止的加快,楚令沅莫名紧张起来,完了完了,这狗皇帝要干嘛?他要扶我?皇帝这种时候能扶人?或者他只是想单纯感受一下我跪他的优越?如果是后者我能拿下头上的一坨砸死他吗?显然是不能的。
楚令沅不给他显摆的机会,自己猛地站起来,不料腿上一麻,晃悠几下身体往后倒。本来,本来她是可以稳住的,好歹江湖一霸,这种小问题怎么可能难倒她。但不知道这狗皇帝是搭错了哪根筋,一个箭步冲上来,刚伸出双手,楚令沅先被他吓的一个屁股墩坐下去。
这无疑是个尴尬的悲剧,她,大周的皇后,曾经的西州枭雄,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最关键的是,屁股真的好痛!楚令沅深吸一口气,尽量忽略身后那一串串憋不住的嘲笑声,俗话说得好,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狼狈地摔优雅地起,仪态仪态,她心中默念。
起到一半,头上的一坨隐隐有拖后腿的趋势,脑袋止不住的往后栽。她悲情的想,难不成真是夫妻一体?她也要摔个狗吃屎才配做皇后吗?丢脸死了!正是生无可恋之际,一双有力的大手拦过她的腰,半抱半扶地帮她站稳。
“皇后小心。”低声醇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温情脉脉,但楚令沅没错过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从简单的四个字中捕捉到明晃晃的嘲讽!
他竟敢笑话她!楚令沅气的四脚升天,快速从他怀里挣脱,整理衣冠,冷漠道:“臣妾殿前失仪,请皇上赎罪。”
“无妨。”祁铮嘴角抑制不住的往上扬,“皇后没有经验,日后习惯就好。”
习惯?习惯你妹!
众妃退下,皇帝皇后同乘步辇前往福寿宫敬拜太后,这大概是一年到头他们能当着所有人离的最近的时候。帝王家讲究君臣有别,皇后虽是正头妻子,但只能以‘臣’自居,除了在这种为了彰显皇室和睦的特殊节日里,她永远都要落后他一步。这一步于她便是千万步。
“累了?”
他们沉默了一路,快到的时候祁铮突然低声问了一句,唇贴着耳,酥酥麻麻,痒得很。楚令沅白了他一眼,用眼神控诉:你说呢?还不是怪你!
祁铮又说:“这一会儿就累了,矫情。”
楚令沅果然还是小瞧了帝王家的冷酷无情,有本事你跪一个试试?
祁铮猜出她在想什么,“朕是天子,无人可跪。”
楚令沅哦了一声,“好了不起哟。”
“……”
仪仗停在福寿宫门前,皇帝踩在凳子下去,皇后紧随其后。
他等了半天不见人下来,回头一看,不禁哂笑。楚令沅装作没听见,继续面无表情的绷着脚尖勾凳子,这步辇依照皇帝的身量打造,她虽在这个年纪的女子中已经算高挑,但还是差了好大一截。
眼前伸过来一只手,她抬眼,刚想表示自己能行,他不由分说一把拉住她的手往下拽。她扑了个满怀,额头撞上好看的下巴,周身全是他的气息。脸颊有些发烫,胸腔里什么东西撞来撞去找不到出处。
“皇后总是这么冒失,实在让朕担心。”祁铮扶在她腰间的手往前移,捏住她的小手,下意识揉了揉,低语。
“你个小短腿逞什么能?”
真是士可杀不可辱!
楚令沅错身时狠狠往下踩了一脚,装出不经意的样子,“皇上赎罪,臣妾不小心踩到您了。”
祁铮笑了笑,“皇后清瘦,朕并无感觉。”
楚令沅狐疑,她分明对准了脚上痛觉最敏感的地方,呵,看来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皮糙肉厚!随即转过身不再理他。
这时祁铮皱起眉,倒吸一口凉气,这狠心的小东西,还真会找地方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