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三年四月中旬,北境单方面撕毁合约,全面开战。

边关严寒未退,粮草不足,危急万分!

鏖战太久,殷军节节败退,双方相持在塞关。

短短一个月内,敌军竟然直直逼入八百里,到达了占城北口。

殷帝坐在青玉案边。

整整五日五夜,他都油盐不进,仅仅靠着酽茶,才吊着精神。

“混账!”

东厨首领太监在外伺候,送来的各样饭菜吃食,都被撤下,茶水更换不跌,都加了足量的薄荷叶与马鞭草。

听得里面一声怒吼,伺候的奴才们浑身一颤。

“数十万大军,还挡不住蛮荒的强弩之末?”

“简直无能!”

“下旨,让湖广、岭南调兵,增援北境战!”

“皇上息怒。”

“皇上不可!”

“万万不可。”

……

他歪坐在宝座上,双眼血丝横布,脸色疲惫而沮丧。

天上陡然间乌云滚滚,隆隆的雷声,隐隐炸响。

“报……”

几位老臣坐在大堂两端,持笏端坐着,个个嘴唇皲裂,眼圈乌黑。

“报,敌军进入占城南。”

随着边关的战报接连呈上来,他们的脸色晦败不堪。

华阳殿内,弥漫着一股焦急颓废的气息,沉闷无比。

“报……新城门破,主军被围!”

一条闪电落下,像长舞的银蛇,将天空劈成了两半,随着激越的“咵擦”声响,仿佛击中了大殿,震得地动山摇。

殷鉴“刷”地腾起,焦急地来来回回踱步。

下方的几个老臣,都抬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报……我军将士在北漠被俘,将帅拼死反抗,全军……全军覆没!”

“敌军劝降未果,郑将军当场举剑自戕,忠烈殉国!”

“什么!”

一个滚雷在耳边炸响。

殷鉴行将跳站起来,目眦尽裂,盯着被呈上来的血书,瞪大了眼睛,久久不能言语。

郑老将军的亲笔血书!

字体殷红歪曲,豪迈粗犷,它从战袍上撕下,还夹渣着缕缕尘土。

看得出,这是在最后时刻,郑衍的绝笔。

“老将军……”

泪水从他的眼中,痛苦地滑落下来。

大雨稀里哗啦,无尽地冲刷着天地乾坤。

他颤抖的手掌,将青布死死捏成一团,掌面因用力而发白,指尖短浅的指甲嵌入肉中,最终无力地,搁在了冰冷的案边上。

空气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他干裂的嘴唇颤抖不已,浑身冷汗频频,疲惫的脸色,看上去更加苍白无力。

小夏了吓得慌了神,慌忙跑到殿外大声呼叫太医。

殷帝一个抬手,制止住了他。

“皇上……皇上……”

“您这别吓唬奴才啊……”

众臣皆是一惊。

时间凝滞而漫长,华阳殿外风雨交加,斜斜地侵入进了殿内。

一股极寒的冷风,从殿外吹进来,让殷鉴感到愈加的沉重、冷冽。

“怎么会?怎么会?”

良久,他仿佛才从地狱边上挣脱出来般,抖动了两下,鼻孔中滴下点点血滴,“啪嗒啪嗒”打在硬实的案牍上,像一朵朵象征死亡的曼珠沙华。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双手青筋暴跳,扶住案边。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胸腔之中,嘶哑地吐出话来。

“郑氏一族,三朝扶邦,满门忠孝节烈,为安社稷鞠躬尽瘁,为保国土舍命不屈,谥封国公号,家眷皆封诰命,世袭享用。建庙堂,侍葬皇陵,四时享天祭。”

立诏完,他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皇上!”

小夏子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几个大臣也惊悸不已,扶住殷鉴的身躯,朝殿外大声呼救。

“太医!太医!……”

殿外的滴水檐下,黑压压地跪着一众太医。

乍听内殿大呼,老太医的耳边,如同五雷轰顶。

众人心照不宣,挣扎着酸疼的膝盖,全都三步并作两步,往殿内赶去,只留下身后仓皇的众人。

“快!快!”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太后率人到来。

她步履匆匆,行走如风,脸色焦愁不堪。

千层锻鞋底下,不断往外渗着雨水。

小夏子听见动静,连忙出来迎接,脸上泪水涟涟,看似光亮的一片,既担忧又害怕。

“皇帝怎么样了?”

太后急拥而入。

他慌张行了礼,用尖细又嘶哑的声音禀报。

“太后娘娘,周太医生在为圣上施针,内殿……需要安静。”

她止住了步伐,朝左右逡巡。

“你们都先下去!”

“是。”

一阵整齐的刀剑碰撞声,纵使轻微,也足以令人心惊。

他知道,华阳殿已经被团团围住。

大殿“吱呀”一声被关上了。

所有的风风雨雨,都被挡在了外头,只剩下料峭与空寂。天上又是一个滚雷劈下,寒光闪入殿内,让人呼吸停滞。

他能听见自己狂烈的心跳。

瑛琰扶着太后落了座。

血书还在青玉案上,放在帛书锦盒中,显眼而骇人。

她亲手取来,凝神看了看,头上摇晃几下,险些晕厥了过去。

“太后……太后……”

瑛琰连忙上前,稳住了自家主子。

她看着那敕封的诏书,半晌后,才顺了一口气,沉声问道:

“这诏书可下了?”

小夏子浑身一个机灵。

“回太后的话,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

“去,遵照皇帝的意思执行!”

只一刹那间,她又恢复了平日的镇静,从容不迫地的模样。

一双矍铄的眸子,苍老而锋利。

像刀子般,剜过众人的心。

“皇后即将临盆,此事暂且瞒着凤栖阁,让奴才都把嘴巴闭紧了,谁要走漏了风声,惊扰了皇后的胎,就拖出去乱棍打死,全家连坐!”

想起那个未出生的黄孙,更是气上来。

她尤嫌不够,语气更加阴森。

“传话凤栖阁伺候的宫人,若皇后再次滑胎,他们这些人,一个也别想活!”

小太监着慌不急,唯唯连喏。

“是,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另外,传哀家懿旨,令诰命郑氏,携幼子进宫觐见。快去!”

“是……”

一连接了三道懿旨,他脚底跟抹了油似的。

太后再抬头时,小夏子已经一溜烟儿,哪里还有踪影?

她屏息凝神,只觉得头疼不已。

白日青天,华阳殿却一片晦暗,金龙台上成柱的烛光,盈盈然飘动摇曳。

空气中,长长的叹息荡漾开来。

“哀家记得,军中有位韩都尉,是郑老将军的旧部,在军中威望甚高,多年忠心耿耿,家中没有男嗣,唯独有一位掌上明珠,已到了及笄的年龄?”

瑛琰暗暗垂首。

朝臣的家眷,她了如指掌。

“太后好记性,那孩子是韩都尉的独女,名玉鞍,小字楼兰,因为性情有些顽烈,韩夫人又长年生病,所以议亲的事情,就被耽误了下来。”

那矍铄的目光一闪,想起了什么。

“先帝驾崩时,太后您还见过她呢!”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好字!让杜坤拿了哀家的牌子,着以宫中选女的身份,亲自去带进宫里来,悄悄儿的,别惊动了人。”

那身形一顿,将头垂得更低。

“奴婢领命。”

“还有……”

“小夏子必然先去凤栖阁传话,哀家只怕来不及,郑氏那里,你亲自去!”

“是,奴婢定当办好差事。”

做完这一切,太后重重喘着粗气,也不叫人进来伺候,只半歪在太师椅上,凝神沉思。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她怕遗漏了任何一点。

殿外风雨狂暴,内心亦是惊涛骇浪。

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疲惫而紧张的眼神,终于缓缓地放松了下来。

她强撑着身子,颤颤巍巍地朝内殿走去。

乌黑的鬓发,已经白了大半,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她忽然觉得自己十分苍老,险些提不上气来。

“太后……”

她示意太医免礼。

皇帝身着丝缎中衣,躺在龙床上,面色蜡黄。

那根根银针,像刺猬般,插入了他的体内。

檀香袅袅,沙漏时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十分疲惫,纵使强撑着额头,也开始打盹儿。

“太后?”

“太后……”

周太医提高了声音。

兴许因为劳累,他的脸上汗水涔涔。

“皇上的龙体已无大碍,因身体过度虚疲,又加上急火攻心,才导致了肝脏五行逆转,现下臣已经用银针稳住了气血,再开几副方子疗养,日日请脉两次,过几日便可痊愈了。”

太后疲惫的脸上依旧威严。

“有劳周太医,你先下去吧。”

“是,老臣告退。”

周太医收拾了药箱,恭敬地退出内殿。

看着榻上的皇帝,太后的神情里,有几分心疼。

夜半时分。

凤栖阁的主殿内灯火通明,皇后在内殿修建花枝,明月盛着朱漆牡丹描金盘子,端了一碗血燕进来。

见皇后还在专心致志地忙活,她连忙劝说。

“娘娘喝碗燕窝暖暖身子,这都修了一天了,也该歇着了,小皇子还在腹中,月份日益增大,娘娘不可太劳累。”

皇后放下鎏金剪子,往盆子里净了手。

“不知道为什么,本宫这几天……总觉得心神不宁。”

明月想起了今日夏公公的传话。

“不要惊了皇后娘娘的胎……”

也许,只是训诫而已。

但她却听到了不好的传闻。

“娘娘安心,想是皇子在腹中活泼,正在闹腾呢,这说明皇子健壮,可是好事!”

听完明月的话,皇后垂下眼睑,温柔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

她想起了那死去的孩儿。

那双慈爱的眼神之中,活泛着悲哀的光芒,眸中一片朦胧,眼角忽然滑出泪水来。

“要是他还在……”

“哎呀……娘娘,你怎么哭了?快擦擦,孕中可不许哭。”

“没事,本宫就是……就是高兴。”

抽出思绪,皇后的嘴角洋溢着笑容。

“没有这孩子的时候,本宫跟那枯槁的花木般,活着不如死了;现在有了,久旱逢甘霖,我如同枯木逢春,你说神奇不神奇?”

明月笑说道:

“这样说来,咱们的皇子定是个贴心宝贝!还是个福娃娃,给娘娘省心呢!”

皇后却拧着眉头。

“最近本宫总是做梦,梦见爹爹和哥哥……”

明月心头一紧,转即笑道:

“娘娘孕中多思,等平安将小皇子生下来,老爷与公子回朝相聚,岂不更好?”

那忧愁的脸上,舒缓开来。

“你说得也是,是本宫孕中多思了。”

说着,明月伺候主子宽衣解带,服侍着上榻歇息。

熄灯出来的时候,见廊外有个人影鬼鬼祟祟,一闪而过。

“谁?谁在那里?”

“怎么了,明月姐姐?”

“没事……”

她心下狐疑,转过头看向明雁。

“你叫上明山,带上几个可靠的宫人,分作两批,轮流在殿内和殿外守着。”

最近几日,总是让人心神不宁。

四更时分,外头淅淅沥沥地,又开始下起了小雨。

一股初春的泥土芳香扑入鼻间,明月感到脸上一阵凉凉的梭痒,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浑身打了个哆嗦。

猛然惊醒。

她摇醒明雁明山,小声嘱咐了几句,便拉着明雁起身,去往偏殿,找出两床素锦绣牡丹纹缠金滚边小被来,为皇后盖上了。

好在一夜安宁,无事发生。

清晨,和硕润甜的风从窗户吹进来。

皇后才说空气清新,就鼻尖耸动打了一个喷嚏,明月关了窗,又抱来温手的汤婆子。

“现下已经是四月份,这天儿也快热起来了。”

明月正在挂钩帘,回头笑着接话。

“昨晚四更时分刚下了一场小雨,响雷滚滚,娘娘可听到了?”

她摇摇头,腾出一只手,抚摸着肚子。

“想这小家伙白日太闹腾,晚上本宫便睡得太沉。”

“娘娘睡得沉才好呢!”

“以前听爹爹说,我娘以前怀我的时候,也十分嗜睡,有时候正跟我爹爹说着话呢,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她说得欢乐轻快,看似满面无忧。

皇后笑着笑着,不由得想起了双亲。

“想必你爹和你娘的感情,一定很好。”

明月正在掸被子,手上停顿了一下,忽然间噤住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

“可惜我娘走得早,娘走了,爹爹伤心,没多久也就跟着去了,留下我无处过活,就被亲戚卖进了府里。”

她回过头来,想起了以往的日子,十分感慨。

“幸亏遇到了娘娘。”

“看我,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娘娘金体康健,必然能顺利诞下一位健壮的皇子,长命百岁!”

只刹那间,明月又变得快活起来。

“不知道爹爹和哥哥,在关外怎么样了……”

“哐当!”

婢女跌破了茶盏。

“娘娘恕罪,这茶水太烫!”

“来,快过来,让本宫看看,可伤着了?”

看着皇后温和的眼神,这婢女更加紧张。

“这仗打了都快一年,也没分出个胜负来。远行万里,将士心生俱疲,又思念故土,加上国库粮草不足,百姓正是播种的季节,青黄不接需要朝廷扶植……”

“越打下去,对咱们越不利,母亲和弟弟在家里想,必也很担心。”

明月“霍”地一下,抽过婢女的手。

“去,再换一盏茶水来。”

那婢女看看皇后,默默地走开了。

“娘娘身怀龙子,周太医说需要安心静养,将军身经百战,公子文正刚性,又精通兵法,必然会顺利成功凯旋而归,夫人和小公子在家中,有家丁奴仆照顾,娘娘也不用太担心。”

“反倒是……”

“嗯?”

“反倒是娘娘身在宫中,本就应该百般小心,深宫人心险恶,比不得将军府里,娘娘又身在凤位,更要谨慎些才是,要是有个好歹,岂不是要了老爷夫人和公子的命?”

她这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又玲珑剔透,句句在理。

皇后的心凉了半截。

“放心,这次本宫拼了命,也得把他生下来!”

“娘娘!”

正说着,一个小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她身着崭新的藕青色宫装,神色怪异,一个劲儿地往里头闯,却被明雁强行拦下。

二人的目光皆是一顿。

“谁?明月,你去看看。”

想到廊上的人影,明月地心里“咯噔”一下,挺身迎面走出去。

明山也闻声赶来。

自从上次小皇子没了,他们都十分机警。

他力气很大,身上颇有些功夫,便从背后一把抓住那狂躁乱撞的宫女,倒着便拖了出去,动作十分迅速麻利。

她似乎还想再喊什么。

明雁从背后伸出手,牢牢捂住了她的嘴,掏出手上的白绢,一股脑儿都塞了进去,堵得严严实实。

“下贱坯子!”

“惊扰了娘娘,你拿几条命来陪?”

明月与明雁同时低喝。

这宫女还想挣扎,可哪里动弹得了?

明雁气极,待拖到了拐角处,扬手就给了两个嘴巴。

“啪!”

正在气头上,下手着实不轻,那宫人的脸上,立即跟面团一样肿起来,带着几条红通通的血印子。

殿外惠风和畅。

燕子斜过,又恢复了宁静。

见明月打了帘子进来,皇后诧异道:

“是何人在此喧哗?”

那张愠怒的脸上,登时满脸笑意。

她拾起掉落的团扇,在一旁伺候,若无其事。

“是穗儿,她哥哥在冯妃宫中当差,病得起不来,所以想来求娘娘,恩准她去照顾。这丫头在厨房做事,一向咋咋呼呼的,没个分寸,我让明山赏了她二十两银子,放她去了。”

“兄妹本是手足,她去也好。”

说话间,明雁已经端了安胎药上来。

两人对了眼色,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也就不再多说。

皇后躺在美人榻上,满面祥和。

断气苦涩的药水,一饮而下,抚摸着小腹。

“生下来……”

一定要生下来!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陡生出一股莫名的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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