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四王府,四更时分。

子樱阁内一片阒寂,谢桐的房门外,一声“咔嚓”的轻微脆响,在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随即,漆黑的房门从外到里,缓缓地开启。

一阵寒凉的夜风,从门外吹进来。

空中黑影一闪,形同鬼魅。

“谁?”

榻上的人被颤然惊醒。

几乎与此同时,她感到脖颈处一凉,匕首的寒光闪现!

“别动!”

“你……你要做什么?”

榻上的人已经吓得呼吸停滞,只听见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黑衣人并不言语,一丝窸窣声响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咚”地一下扔到了榻上,在她的耳边低喝道:

“拿着钱,今晚就走!”

话音刚落,房门“吱呀”一声。

许久过后,谢桐才从方才的惊惧中,逐渐地缓过神儿来。

压制住内心强烈的恐惧,她哆哆嗦嗦地,借着小窗外月亮的清辉,摸索着下了床榻。

走到烛几旁,“噗”地吹燃一只火折子。

烛光冉冉升起,霎时间,屋里变得明亮起来。

她犹自心惊,用手掌抚住了胸口,将方才黑衣人留下的小包解开,借着烛光一看,金光闪闪,这竟然是一包金子!

这些数量,足够普通人家生活好几十年。

那双灰暗与恐惧交织的眼中,流露出疑惑、希望与欣喜,像是寒冬里的北雁,看到了暖春的希望。

耳边又回响起黑衣人的话。

“走!”

“对……走……”

“桐儿,你哥哥的前程就靠你了。”

“你要好生伺候公子,早日诞下孩子……”

……

母亲的话语却犹在耳边。

看向那打开的房门,她的瞳孔猛然紧缩,半晌后,在脑海之中,浮现出另外一个想法。

她摸摸自己的脸颊,又整顿了衣衫,静静地坐在银镜前,打开胭脂水粉,小心翼翼地擦着。

烛光跳动,窗外清辉。

随着手上动作的加深,那双美丽的脸,逐渐浮现出来。

“我还是谢府的大小姐!”

“娘还等我回去呢。”

她在口中喃喃自语。

出了园子,外院门大开,平日里守在门旁的家丁,此刻像吃醉了酒,全都七歪八扭地倒在地上。

谢桐伸出头去,小心翼翼地瞧了瞧。

四下无人。

沿着墙角跟一路潜行,今夜的王府,仿佛格外的寂静,以往伫立守卫的家丁,仿佛都凭空消失了般,只有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风声。

“奇怪……”

她不由得小声嘟囔。

来不及多想,谢桐一路来到了子央阁。

阁外的廊道上,灯火通明,四周凝结着混沌的深黑,房门前仆从也无,唯有两个上夜的小厮,已经酣然入睡。

定了定心神,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推了一下门。

门竟然开了!

来人心头一喜,随即偷偷地潜入房内。

借着微弱的月光,透过青纱帐中,她仿佛看见了公子殷景的身影……

谢桐心头一突,夹杂着紧张的喜悦,摁下“扑通扑通”狂跳的心,放轻了脚步,往那榻边靠拢,紧张与兴奋交织,嘴角处,还含着羞涩的窃喜。

她将手伸向自己的腰带。

“公子……”

榻上人默不作声,仿佛正沉浸在睡梦之中。

淡淡的月光从窗前洒下,她像是一朵新绽放的花骨朵儿,新鲜莹润又美丽。

她将手搭上他的肩头,声音无比柔媚:

“公子……”

触及他的躯体时,感到微微的僵硬。

见人还没动静,她索性壮了胆子,撩起被角来,囫囵个儿地,悄悄地钻了进去。

……

殷宫深处。

静玉堂里烟光残照,风絮满墙。

多年不见,昔日如花般的宫人门都红颜已老,银烛春光,轻罗小扇,都是过往景象。

这里和思安堂一样,原本也是宫里的佛堂。

佛龛下,放着一面莲花蒲团。

静太妃跪在上面,虔诚地敲击木鱼,响亮的“笃笃”声从殿内传来。

“娘娘,三更了。”

她停下手上的棒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珈蓝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

“今儿是什么日子?本宫总记得……墨儿地生辰快到了?”

婢女的眸中,立马浮现出笑容。

“娘娘,今儿才四月初四,王爷的生辰,还得两个月呢!”

“哦……”

静太妃踟蹰了一会儿,口中嘟囔着:

“那也快了,得赶紧准备起来。”

佛龛前,除却一应瓜果糕点外,还供奉着一缕孩童的碎发,用暖黄的帛包着,放在鎏金锦盒内。

这是南安王出宫时,静太妃亲手剪下来的。

早在先帝时,便下了旨意:

堂内的所有宫人,终身伺候,若非旨意,不增一人,不减一人,至死不得出。

就连南安王离殷时,她想去城门外送一送,连上三封请愿书,都没有得到先帝的恩准,只亲手绣了萱草纹香囊,托宫内太监带去,以表思念之情。

她日夜在宫中祈祷。

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唯有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一个母亲的爱意。

“佛祖千万保佑我的墨儿,一切安好。”

此刻,静玉堂内外一片悄然。

宫外守廊的婢女,都已经歇下了。

因为常年失修,外殿抱柱上的朱漆开始残褪剥落,内殿的青砖上,也隐隐有裂痕。

从湿润的墙角处,几株绛红色的紫苏芽偷偷冒出来,细嫩的叶子在风中摇摆。

“春天又来了。”

静太妃垂下头,像是思虑着什么。

伽蓝端进来一盆热水,服侍着她盥洗后,又在金兽熏炉上点了茉莉熏香,用红泥小火炉温了一壶百花淬,用青瓷圆盘拖着,盘内淋了些热水,搁置在了炕几上。

“娘娘,早春风寒,您先用些,暖暖身子。”

只一瞬间,她便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好。”

看着婢女,她的眼中泛呈出温柔。

“你也坐下来,一起喝两杯。”

听得主子吩咐,珈蓝也不拘束,说话间,便已经脱鞋上了榻。

第二日。

静太妃穿芙蓉色织锦菊纹上裳,下着宫缎素雪绢裙,外罩青缎掐花对襟,头上梳了单螺髻,斜插着鎏银孔雀珠花。

她的面容清丽沉稳,说话语气中足,游刃有余。

尽管被囚困在这殿内二十余年,却仍旧不失其志,面容柔和,行动风雅。

一位桃红宫装女子推门而入。

她约莫三十四五岁,正用条盘盛着午膳,在圆桌上布置,袖口抽丝累累,鲜亮的颜色也早已败褪。

四样鲜嫩的素菜,外加小碗豆腐羹,半碗白米饭,就是静妃中午的膳食。

“娘娘,请用膳。”

“唔,你下去吧。”

待那婢女走后,紫玉谨慎打量了四周,神色有些紧张,随即关上了殿门,匆匆进入内殿。

她对伽蓝使了个眼色,凑到静太妃跟前来,从袖口当中,取出一小碟白纸。

“娘娘,王爷有消息了!”

“什么?”

“快!快拿给我看!”

榻上的人一改泰然自若,脸上异常动容,霍然站起身来。

母妃拜上:

儿子虽身在万里,一切安好,望母妃莫挂念,切要保重身体。

母妃的心意,儿臣已经悉知,礼单到达巴郡,甚好。

……

千言万句,她越看越欣喜,足足反复看了四五遍,还嫌不够,又将信纸贴着胸口,紧紧搂着,眼中溢出滚烫的泪水。

“墨儿……本宫的孩子,真是苦了你!”

紫玉见状,便在一旁劝慰:

“娘娘宽心,不日您便能和王爷相见了。”

太妃情动难以自持,脸上百转千回,泪水涟涟。

“二十年……本宫等了他二十年……七千三百零八个日夜,我百爪挠心,我担心他年纪幼小不懂自持,又怕他到那穷山恶水之地,水土不服,更怕刁奴欺主,照顾不周……他走的时候,还那么小……”

她伸出手去比划,泪眼朦胧,眼神哀痛。

其中的种种悲苦,可见一斑。

紫玉亦掩面悲戚,哽咽道:

“娘娘千万沉住气,此事非同小可,待等到王爷回宫之日,娘娘便能了结心愿,只需再耐心等待些。”

她默默地流泪,点了点头。

“你在干什么!”

听到伽蓝的呵斥斥,静太妃如同触电般,猛然回过神来,霎时止住了眼泪。

她赶紧将信纸掏出,当即火炉上焚毁了。

没一会儿,珈蓝推门进来。

一宫女端着送茶的朱漆盘子,在她背后闪闪躲躲。

兴许是做贼心虚,她趔趄没站定,“咚”的一声砸了手上的物件,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口里直直叫唤。

“太妃恕罪……太妃恕罪……”

那榻上的人,眼神朝下冷冷扫过。

珈蓝一步上前,解释道:

“奴婢方才在殿外伺候,想着娘娘昨日说起坠子,便寻思着打一个吉祥璎珞,没想到刚出殿门外,就瞧见这宫女鬼鬼祟祟地在外头,行为十分可疑。”

她瞪了地上的人一眼,声音陡然森严,厉声道:

“说,谁派你来的?”

“没有……没有娘娘,奴婢只是负责往殿内送茶水,因见殿门紧闭,怕惊着娘娘午安,才放慢了脚步。”

“你放屁!”

珈蓝本来气性直爽,此刻见她冥顽不灵,便直接脱口骂人。

“娘娘……奴婢说的都是真的!”

“还在说谎!”

“奴婢不敢……”

静太妃已经看明白了大概,淡淡道:

“珈蓝,是谁?”

“回娘娘的话,这宫女名唤涟漪,虚岁二十二,进宫九年,伊始在玉门轩中伺候,待了三年,后来便调到了咱们宫里,算上今年,一共便是六年了。”

珈蓝说话脆生生的,言行十分利落。

上位者眉心一挑。

“当年太后请旨赏下的人,便是你了?”

那婢女听得“隐后”二字,将头埋得更低。

“回娘娘,是……”

“但奴婢与辰阳宫,素无来往!”

静太妃抿了一口百花淬,口鼻香气袭人,淡淡地盯着脚下的人。

“抬起头来。”

那宫女战栗不已,神色慌乱紧张,双手不自觉地瑟缩,绞着腰前的襟带。

听到主子的话,她慢慢地将头抬了起来。

只见一张鹅蛋脸,两片柳叶眉,用石黛精心描过,五官生的眉清目秀,体态瞧上去也颇为轻盈,乍看有小家碧玉之风。

当下,她便猜到了七八分。

“摽有梅,其实三兮。”

那地上的人没听懂,面色惶惑。

“二十二……也不小了。”

“你要现在说出来,本宫免你死罪。”

“娘娘……娘娘……”

那宫女听到“死罪”二字,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头,额头上血迹斑斑,却始终不肯松口。

“奴婢在静玉堂伺候娘娘多年,忠心耿耿,绝对没有不轨之心。”

“你蒙谁呢!”

珈蓝冷笑一声,劈声揭露道:

“半月前我就开始注意你,如今被抓了个现行,还想抵赖?”

“奴婢……奴婢确实对娘娘忠心不二!”

见她这等顽抗,静太妃早已不耐烦,转念时,却心上一计。

“罢了!我未曾怪罪,你这是做什么?弄得浑身血淋淋的,真是罪过……”

她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紫玉,你带她去梳洗干净,寻本宫的金创药给她包上,这么俊俏的模样,要是留了疤,岂不可惜?”

听到“留疤”,婢女浑身僵硬,急忙涕零地谢恩。

“娘娘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等人走远,珈蓝才出声。

“娘娘您……为何要放过她呢?”

她的语气里,疑惑中带着微微愤懑。

“要是奸人去通风报信,一切将功亏一篑不说,娘娘您也将身处险境……”

“她若死不承认,我能奈她何?”

伽蓝眼中烈焰熊熊,将细白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语气发狠。

“棍打、铁烙、火烧、水闷……我就不信,这贱婢的嘴巴这么硬?”

静太妃瞄过她一眼,笑了笑。

“如此一来,岂非打草惊蛇?”

那双狠厉的眸中,忽地一闪。

“娘娘的意思是……咱们将计就计?”

那纤白的指尖握住杯口,将清酿一饮而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何不做这个黄雀呢?”

再次看向珈蓝时,那眼中尽是复杂。

“盯着她,不怕抓不到人。”

“可娘娘,万一她将今日之事说出去……”

“就让她说!”

一双深沉的眼中,眼里闪过明亮的光。

“要证明本宫的清白,这可是一个绝佳的证人!”

听到这里,珈蓝凝重的神情,才终于舒展开来。

“奴婢明白了。”

霎时间,屋内又恢复了平静。

“今日的这百花淬不错,入口清香甜润,口齿留香,久久回味无穷。”

“娘娘好口,这是前年春天酿下的,就埋在咱们院子里头,那年花开得最好,蜂飞蝶舞的,热闹得很,奴婢心里高兴,就采回好些来,酿成了酒,只可惜……”

方才还笑嘻嘻的样子,忽然黯淡下去。

“可惜什么?”

“只可惜……咱们园子中总共只有二十六种花。”

伽蓝神色黯然,语气之中,满含着希冀与执着。

“那日能得出去,奴婢定要将这百花收集齐全,酿一坛名副其实的百花淬!”

“会的。”

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将殿内镀上一层潋滟的金光,消除了几分清殿的空虚与冷寂。

静太妃擎起粉底白瓷酒壶,亲手为自己斟了酒,一杯接一杯,看似千杯不醉。

那脸上的红晕,分不清是光照,还是醉意。

“娘娘,安顿好了。”

翠玉进来禀报。

“额头上的伤能掩饰住吗?”

“用了娘娘给的药膏,估计明日便能好。”

那潋滟的嘴角,扯过一丝温柔的笑。

“这两日你看紧点,咱们来个决胜千里,撒网捞大鱼。我倒想看看,这究竟是谁的鱼……”

“主子好计谋!”

主子奴才,尊卑礼节……

自由与生存,幸福与安宁……在共同的执念下,她们被捆绑在一起。

“其实……这丫头又有什么错呢?”

太妃只觉得眼前恍然。

“只可惜,你挡了本宫的路!”

紫玉在一旁听着,心中倒是很平淡。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人身禁锢者想要自由,奴婢想当主子,主子想要更高的位份……没有一块安乐土,只要你有点资格,就总会想要更高,这样排除异己,强人所难,整日活在害人的阴影下,又能得到什么?”

“可这个世界,向来如此。”

她不由得转过头去,见珈蓝目色铿锵,神色亢然。

“错误在人,而不在事。”

“珈蓝姐姐……说得对。”

紫玉说这话时,语气略微踌躇。

看这两个人的个性,都活得十分通透,静太妃很是赞赏。

“没想到,你们也有这般见地。”

她打趣着,脸上浮现出笑意。

“只是这嘴,是越发的彪悍,再过个几年,恐怕本宫都说不过你们。”

意识到失言,二人四目相对,讪讪地吐了吐舌头。

想起那安插的婢女,太妃陷入了沉思。

良久后,她才缓缓问道。

“你们……后悔吗?”

二人皆是一愣。

“娘娘是指?”

“这么多年的年华,陪本宫葬送了……这小小的四方天,一关就是一生。”

“奴婢从未后悔过!”

珈蓝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看向紫玉时,她的眼角有些湿润。

静太妃静静地拉过她们的手。

“你们放心,有朝一日,本宫定会让你们出去!”

“娘娘……”

“宫中人多口杂,就看这简小的佛堂,二十年老样子,却还有人不放心,咱们小心些,以防……祸从口出。”

“娘娘教导得是,奴婢们记住了。”

“来,去叫些小菜,你们两个也坐下来,咱们一块儿喝几杯!”

念及那封信,她是真的高兴。

展颜间,平日端庄持重的太妃,竟显露出一股豪迈之气。

半醉迷蒙之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烟柳春下,一个熟悉的男子朝她走近。

“大胆!我只大梁的公主!”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中缀满了星光。

“正好,我是王子。”

那醉熏的嘴角,缓缓露出了笑容。

珈蓝找来薄衾,为主子盖上了。

“娘娘,好睡,小心着凉。”

那嘴角笑得更深,沉浸在美梦中,久久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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