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莲花灯亮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六十三号客人。

“执笔,我们好久不见了。”

一位老者的声音从屋外的树叶间传来,好像还离我很远,却洪亮充满穿透力。

“请进。”

我等待了一会儿,事务所的大门徐徐推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的脑后挽着高高的发髻,两道白眉长到脸颊两侧,胡须长到喉咙下方。脸上的皮肤看起来很柔软,但却不松垮,让人猜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他的腰间别着一只饱满的大葫芦,手上撑着的长长树杖上系着两只小葫芦和一块黄皮白玉。身姿有些驼背,精神饱满的很。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拿起笔问道。

“太久没有拜访,执笔官已经换人了啊!”老者的声音依旧洪亮,“七星洞仙人,吾乃是炀蚵的师傅。”

“是炀蚵的师傅啊!失敬了。”我站起来对他作揖。

仙人摇了摇手:“执笔大人不必多礼,我本以为上一位尘世执笔还在职。那位大人与你不同,是位有血有肉的人类,既没有法器,也不会什么法术,特派爱徒前来相助。万万没想到现在的尘世执笔官是您了,也算是缘分吧。”

“炀蚵在这段时间里帮了我很多,多谢您了。”

“不用谢我。炀蚵这孩子吧,从小就比较胆小,也算是好不容易找到个合适的试炼机会。”仙人说着,从腰间取下那个大葫芦,拧开壶嘴咂着里面的酒,“此乃百年人参泡的好酒,执笔大人可要品尝品尝?”

“今日并不是很想饮酒,您客气了。请问仙人找我是为了何事呢?”

“一方面是想看看我徒弟怎么样了,另一方面是来拜访拜访执笔官。不过我在此处没有感受到炀蚵的气息,尘世执笔官也换了人。得得得,今日想做的事情看来是一件都做不成了。”

“炀蚵说他想去人间看看,我让他去了。”

“别玩太过,记得回来就好。”

“我比较好奇的是,您与上位尘世执笔官是如何认识的?听起来你们像是关系很好的挚友。”

仙人哈哈大笑了两声,口中喷出一股浓郁的药酒气息:“挚友?比起挚友来说,更像是生死之交吧。那小子曾在七星山上救过我一命。”

“您若不介意的话,可否说说?”

仙人又灌了一口酒:“说说也可。毕竟大老远地赶到地狱里不容易,想见的人没见到,随便聊聊天老夫倒也是心情愉悦!”

“那请说吧。”我拿起羽毛笔。

“那位大人初见我的时候,还是位二十出头的青年,一看就与常人不同。”

“怎么不同?”

仙人一字一字地说:“特,别,阴。”

“特别阴?”

“眉头总是紧锁,浑身散发着一股冷气。不是受了风寒的那种冷气,是不属于人间的那种阴气。他是来七星洞道观中寻求帮助的。”

“寻求什么帮助?”

“他说他能看到奇怪的东西,他以为自己疯了。”

“然后呢?”

“我当时还是个普通道士,修行也浅。我的师傅出门了,整个道观里只剩下我和他。青年从第一看到我,就十分严肃,脸上全是愁云。我问他,施主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吗?青年看着我,犹豫了一下,问我信不信鬼。”

“你怎么回答?”

“我说我们可是在道观,什么都能说。”

“青年还是犹豫着,他咬了一会儿嘴唇,把下嘴唇都咬出血了,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背后站着黑白无常。一股寒凉瞬间从我的头顶直击到尾巴骨。他下一句话更是让我差点跪倒在地。”

那位青年说:“黑白无常告诉我,他们已经跟了你十四年了。你在十四年就应该走了,是你的师傅延长了你在阳间的寿命。”

“我当时就知道这位青年绝非凡人!他不仅能看到,还能听到,甚至能与黑白无常对话!最恐怖的是,他所说句句属实。我十四年前得了某种现代医疗无法治疗的绝症,才来到道观和师傅修行的。本想就图临走前,能有个清静。没想到一修,就修了十四年。”

“那这位青年是怎么救了您的命呢?”

“这是个有趣的故事,执笔大人。我们需要慢慢讲。”仙人从权杖上取下一个小葫芦,拧开小葫芦倒出一小颗黑色的丹药放入口中含着,“地狱的确是有些阴气,需要服用一些纯阳丸保持我的体温。”他说完,继续喝着人参酒,好像那酒是热水一样。

“那青年啊,当着我的面和黑白无常聊起天来。我当时只是害怕啊,浑身一股股地冒冷汗。青年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对黑白无常说的。我说,我还能活多久啊?黑白无常说,你的命已经在修行中被改写了,我们随时都可以走,也随时都可以来。我问他们,那你们为什么现在来了啊?黑白无常说,我们不是来带你走的,我们是来邀请这位青年去地府当官的。全程都是这位青年在我们之间传话,我这不就傻了么。青年也傻眼了。

当官?当什么官?去地府当官要先断了自己的命吗?

黑白无常慢条斯理地回答了所有问题,包括尘世执笔官是什么工作,为什么选择青年,如何下到地府中当官。我虽然看不见青年能看见的图像,但我知道他不是疯了。来自地狱的特殊气息就在我的身后,阴冷。说来惭愧,那时也修行了一段时间,还是害怕。

青年当晚在道观中留宿,他睡到半夜突然爬起来摇醒我,问我我的师傅是不是外出组织法会了?他又说对了,我连忙问他怎么了。他说,我的师傅托梦给他,说路途遥远颠簸,自己又年事已高,在法会之后会在当地的高山上找一块清静之地独自羽化升天,让我不要惦记他。我对眼前这个青年感到不敢置信。青年接着说,师傅嘱咐我每日要抄什么经,练什么功,接待宾客时要做什么,都是我平时练习的内容。我看着这其貌不扬的青年,简直就是活神仙啊!

我还想问些什么,青年突然浑身一软,在我身旁的床褥上昏睡了过去。我给他盖上被子,独自来到道观门口,蹲坐在那里看星星。我在想,成为飞升之后就能成为夜空的一部分和星星一样吗?是不是就可以不生不死不泯不灭了?

那一宿之后,我做出了三个决定:一,我要努力修法成为仙人。二,无论这个青年做什么,我都要全力帮他。三,我要传承师傅的衣钵,练功收徒。

青年在道观住了两天之后就下山去了。那几天里,我从没有问过青年的名字,也没有问他来自何方,住在哪里。他的一切都太神奇了,神奇的让我有点害怕。我想,在我搞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之前,还是什么都不问比较好。

再见到青年就是三年之后的事情了。他走进道观的时候,天忽然就阴了下来,本是盛夏,我却感受到了一股股的寒意。仅仅三年,他看上去像是老了半生。

那晚,我们坐在庭院中饮茶闲谈。青年说他接了地府的工作,每日在地府与人间往返,身体一日日眼见着就虚弱了下去。看了几位大夫,给开了补阳气的药,一直都坚持服用,也没有什么效果。

青年说话的时候,我观察着他。这几年的修行让我也拥有了一些能力,青年浑身冒着青绿色的雾气,这种雾气是地狱众鬼的怨气恨气沾染到了他的身上,是凡人肉身难以承担的。我写了一张金符装在锦囊中,送给青年。嘱咐他在地狱中随身携带,或多或少能为他阻挡一些阴气。”

青年说:“其实我这次来是为了你。”

“我当时大为不解。青年缓缓道出缘由。他不仅在地府中从事执笔工作,也经常到处游走。一日他随手翻阅某位白无常的生死簿,竟看到了我的名字。”

仙人说到这里,抬头饮了一大口酒,看起来有些扫兴:“执笔大人,你知道这孩子做了件什么事儿吗?”

“他篡改了生死簿?”

“不,不是篡改。他直接把我那页给撕了,然后带回人间来给我。从此我命运的终点是真的掌握在了我的手上。”

“那那位青年呢?”

“他干这件事情并没有被发现,他是身子太弱,得了风寒病死的。”

“那页生死薄还在您的手上?”我问道。

仙人从权杖上的另一只小葫芦里取出一个小纸卷,纸卷铺平在木桌上,正是生死薄的一页。这一页上被涂改了很多次,黑块到处都是,已经看不清原来的字迹了。

“但是您现在不是已经成仙人了吗?为何还需要留着这书页?”

“我不能算是个全仙,只能算半仙。我有仙人的法力,但是还保留着这副人类的身体。”

“您给我看这个书页,是为何意?”

“道行修行到一定程度,肉体是个阻碍。”

“放弃肉体的抉择权在您自己的手上。”

仙人笑了:“我本以为执笔大人会举报我,这样我到省事了。”

“举报你不是我的工作,但是选择生死是您要做的事情。”

仙人又从小葫芦中取出一颗纯阳丹服下。

“我还有几百位徒弟等着我回去。我做不到像我师傅那样,随便拖个梦就走了。我觉得那是不负责的。”

“您可以选择自己的方式,不用和您的师傅一样的。如果您觉得生前事未了,就继续去做吧。”

“执笔大人您后来在地狱中见过那位青年吗?”

“我不知道他的长相,您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尘世执笔的更迭速度太快了,我并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位。”

“也是,当初应该问问他的,”仙人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您说吧。”

“您叫什么名字?若是我日后想要寻您这位执笔官,怕再寻不到了。”

我笑了。

“我除了‘七星洞仙人’以外,也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很重要吗?”

“寻人的时候,很重要。”

“执笔,”我说,“我的名字。”

仙人也笑了。

“就这样?”

“就这样。”

“现在我放心了。”仙人撑起树杖站起身。

“放心什么?”

“把炀蚵交给你。”

我放下羽毛笔,没有回答仙人的话。

“今日与大人闲谈,老夫十分愉快啊!哈哈!”

“愉快就好。”

“我们有缘再见吧!”

一阵云雾卷起,包裹着仙人的全身。只是眨眼工夫,云雾散去,仙人消失在了事务所中。

我低头看向桌面平摊的稿纸,这才发现生死薄的那一页仙人没有拿走。我盯着那布满涂痕的纸页看了一会儿,拉开抽屉,收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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