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位客人已经接待了61位,从这一位开始就将进行从100到0的倒数。

回想从接手这份工作直到现在,发生了许多我从未预料到的事情。

本以为是份老老实实的文职工作,但为此丢了小命。本以为按照计划一位一位接待客人就好,却正好撞上了末日。

事务所换到了第三间,从独自工作到拥有一位神秘身份的护法——这一切的一切,让我经历了曾经在人间不敢想象的冒险旅程,也让我见到了很多不敢想象的苦难与极致的伤痛。我越发感谢这份工作给我自身带来的一些变化……周身性的,思想与观念性的,它们在大起大伏中流动式地做着微调。

一些根须得以深扎,一些力量得以延伸。

整个过程中或多或少发生了一些令我无措或不快的事情,但从整体来看,我由衷地感到充实与满足。

从今天开始,倒数吧!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六十二号客人。

一位身缠蓝绿色锦带的宫女推开事务所的大门走进来,她步伐轻盈,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也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安静地坐在木椅上。宫女的眼皮上画着蓝绿色波浪型的眼线,一直延到眼尾。左眼下方有一颗红色的泪痣,右侧的鼻翼旁边也有一颗红色的痣。她的身上带着某种成熟果实的气息,让我想到熟透了掉在地上的杏子,熟到了极点几乎要烂掉。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我问道。

宫女看着我,眨了眨眼睛,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法开口说话。

我从抽屉中拿出纸笔递给她:“不方便说话的话,可以写下来。”

宫女纤长的手指接过毛笔,在纸上写下如下文字:

我名李绣澄,来自于晚唐,因在宫中犯了错被割了舌头,以至于无法开口说话,还请大人见谅。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地狱中的呢?请详细具体地写下来吧。”

李绣澄食指轻轻点了几下自己的脸颊,思考了一会儿,随后提笔写下: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发动叛乱,攻占长安。长安城内一片混乱,宫中的猜疑争斗也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我被某位妃硬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说我为叛军传递宫中讯息,动用私刑割了我的舌头,从此成为哑女。

次年唐玄宗撤离唐都,带走一批宫女,没有带走的留下处置。

所谓处置,也就是处死。

所有宫女都为了保命,想尽方法离开长安。

我夜夜观察守卫,希望能找到机会逃出城去。机会没有找到,我却睹见了割我舌头的那位妃子与朝廷丞相幽会交换情报。我这才明白自己成了牺牲品,十分愤怒。随后下毒杀了她,之后也服毒自尽了。

等我醒来之后,我在一片红花花海中。一个头戴乌纱帽的官员手持我的生前书,细数我的罪行。

罪行罗列数条——儿时吃不饱偷馒头吃;夏日捉蝉然后把它们捏死;服毒自尽等等。

那个官员一一朗读完后,问我有什么想要解释或者澄清。

我太累了,一句话都不想澄清了。跟着那个官员就下到了地府,从此就在这里逗留至今。

“如果回顾你的一生,你可以做出任何改变的话,你会选择做什么?”

李绣澄果断地写下这一行字:

我不会入宫。我宁愿嫁给乡野村夫做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妇人,也不会愿意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你恨那位对你使用私刑的妃子吗?”

恨。

“你已经亲手杀死了她,还是恨?”

死亡是一种解脱。

“你现在死了,你觉得自己解脱了吗?”

没有。只是从生的状态变成了没有身体的游魂。我心中的冤情还是经常折磨我,让我的神经不得安宁。

“你要不要试一试放下心中的怨恨,让自己稍微轻松一些?”

李绣澄抬起头看着我,好像不理解我在说什么。

我解释道:“当你失去肉身后,也应该打破了肉体对你的限制。人类需要一根口条才能发音说话,但是灵魂不需要。灵魂的发声可以是多种多样,并不需要器官的支持来做到这一点。然而你在失去肉身之后还是不能说话,说明你即使已经死了,还是无法放下当初你的肉身所受到的伤害。这种伤害的惯性延续到了你的灵魂上,成为了限制你灵魂的枷锁。”

李绣澄张开嘴让我看。她的口腔中空空的,只有靠近咽喉处有一块短短的舌根。舌根的断截面像长了瘤子那样,疤痕叠加。

“我看到了,你如果愿意的话,试着用你的心直接说话,让声音从心中发出来。我们在地狱这个维度中也是可以听得见的。”

李绣澄犹豫了一下,她闭上眼睛很努力地做着尝试。胸口的起伏加大,但是没有声音出来。

“别害怕,你已经不是受害者了,没有人会再剥夺你发声的权利。”我安慰道。

她听到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笔,双手紧紧握在木椅把手上。洪亮的声音突然从她的整个身体中传出来,震荡着事务所的空气。

“啊——”

李绣澄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猛地睁开眼睛看我。我对她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尝试。

“啊——啊——大——大人。”

李绣澄的身体里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短句,她的眼睛突然红了,呜咽声从嗓子里发出来。

“大人,偶,偶可以话语了。”

“很好,目前看起来好像还不太稳定,可以多加练习。毕竟是全新的发声方式,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

李绣澄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我,她的身体中传出了一首小调。是温柔女声的哼唱,婉转中有些悲凉,让我想到月下站在城楼上的宫女,独赏圆月,想着她的家乡。

我没有打断她,她哼唱的入情,眼泪随着歌声滴落在地板上。

“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我问道。

“我想找个地方……唱会儿歌。我好久……好久没有唱歌了。”

“嗯好,你去吧。”

李绣澄继续哼唱着那首凄美的小调,轻步走出事务所。歌声伴随着树叶沙沙,悠长地,缓慢地,消失在地狱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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