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六十四位客人。
一位身着红黑色长袍的魔术师从门口大步迈入,黑色的高跟切尔西靴在地上踢的镫镫响。
“嘿,心里想个数字吧,我的朋友。”
魔术师几步就走到我的木桌前,手肘撑在桌面上。他有地中海人种的特殊长相,黑色的卷发,蓝绿色的眼睛,看起来年龄在四十上下。浑身充满了说不出的神秘气质,让人想到巴塞罗那某间酒吧中莫名前来搭讪的微醺男子。
“想好了。”
“你想的是5。”魔术师非常自信地说道。
“你想的是就算这个家伙临时改数字也不要紧,你有继续把这个魔术戏法玩下去的套路。甚至恨不得我说‘错了’,这样更大的惊喜才能在后面揭晓。”
“老天啊,你简直就是砸了我的饭碗。”
魔术师一撩袖子,有些气馁地陷到木椅中。
“你们地狱官员都这么难取悦的吗?”
“人类没有魔法,所以喜欢看魔术所带来的幻觉和娱乐体验。地狱中魔法遍地都是,魔术师大概也很难做了。比如读心术这种在人间称之为神技的能力,地狱中大概每位官员都会,很多鬼怪妖精也会。”
“啊呀,怎么办呢,失业了失业了。”魔术师揉着自己的脸,语气中倒是没有抱怨也没有焦虑,云淡风轻地陈述这个事实,还带着一些夸张的表演语气。
“说说你吧,我该怎么称呼你?”我问道。
“竟然您会读心术,您读读呗。”
“不读,你说。”
魔术师好像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彬彬有礼地开始介绍自己:“伦恩·托斯克(LeningTosko),职业魔法师和伟大的骗子,很高兴认识您,阁下。”
“伦恩,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本想变几个魔术供阁下欣赏,但阁下好像对魔术并不感兴趣。”
“我的工作范畴不包括欣赏魔术,如果真的很想展示,等工作结束之后再说吧。”
“那我该如何配合阁下的工作呢?”
“说说你是怎么到地狱中的吧。”
“说来您可能不信,我们家族的每一位男性成员在死后都会下地狱。这是来源于古埃及时期的一个非常非常久远的诅咒。”
“什么诅咒?谁下的?”
“太久远的事情,不知该从何说起了。这是关于我整个家族的事情,跨越了千年。”
我给伦恩和自己都倒上了热茶。
“不着急,慢慢说。”
伦恩喝了一口热茶,皱起眉头:“这茶好苦!”
“清心养神。”
伦恩对我的解释并不是很满意,他放下茶杯,还带着嫌弃的表情把茶往旁边推了推。
“好吧,事情要从拉美西斯二世说起,那位伟大的法老创造了一个魔法与科技并存的盛世。我的祖辈们是古埃及人,具体在那个时候做什么工作不得而知。社会地位大概高于平民,但与皇家并无任何血缘关系。据说那是一个真正有神的时代,人们将神明的模样写进他们的文字中。神明的雕像形成宫殿的廊柱,神明的语言在梦境中回响。每一个埃及人的命运都与神明密不可分,上至法老,下至努力。
借助神明与科技的力量,民间流行各种各样的占卜。术士,女巫和预言家是民间很受欢迎的职业。我的祖辈就是在那样的年代碰到了一位女巫。然而我的祖辈不知做了什么事情激怒了那位女巫,女巫当场并没有对祖辈下咒,而是将此事告诉了其他术士。
我的祖辈也许是说了亵渎神明的话语,又或是质疑占卜能力,百来位术士和女巫在怒不可遏地情况下,对我们的家族下了诅咒。即是,我们家族中的每一位男性在死后都会坠入地狱,饱受烈火灼烧,灵魂不得片刻安息。”
“你想要解开这个诅咒吗?”我问。
“解开诅咒?怎么解开?时间过去太久了,一代又一代地传承让我对解开诅咒这件事情失去了希望。我从小啊,作为我们家庭的男性啊,就是在‘下地狱’的恐惧中长大的。等我真的坠入地狱,一直到现在也适应了。”
“所以你不想解开。”
“随意吧,阁下。莫非您有什么良策?”
“解开诅咒这件事情需要很大的功夫,也需要耐心和智慧去面对。我目前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所以也并无具体的策略。如果你愿意解开诅咒的话,我们可以回到诅咒诞生之时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也许会有所帮助。”
“就算回去了,也不一定能解开,对吧?”
“很大一部分取决于你的个人意愿。你想要摆脱诅咒的意愿越强烈,这件事情就越好办。”
“为什么?”
“你的意愿代表你对我的信任。处理这样的事情,我需要你很强的信任。”
伦恩看着我,他犹豫了。
“但是您看起来很年轻。”
“我的外貌是影响你是否信任我的原因?”
伦恩没有回答,他还是在犹豫。
“好,没事,不勉强。那就这样。你家族中的其他男性成员还在地狱中吗?”
“我的父亲和爷爷都在。爷爷排在我后面一位,父亲来晚了,拿票拿到一百位开外了。我们都会或早或晚地见到您。”
“也好,如果是处理整个家族诅咒的问题,还是每位家族成员都询问一下意见比较好。”
“说实话,执笔大人,我觉得我们其实并不在意掉到地狱中来。或者说,掉到地狱中之后,反而不在意这件事情了。”
“此话怎讲?”
“在没有来地狱之前,我翻了好多宗教典籍,神话图册,古典诗集,只求能够尽可能全面地知道地狱的情形。我在生前就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研究地狱上,除了靠表演魔术和诈骗妇女的钱财勉强谋生以外,对于其他的事情,我好像从来都不在意。
当然我也结了婚,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然而我对他们从来没有上心过。无论我的妻子多么美丽,孩子们多么乖巧,他们并不属于我。我脑子里想的是这一切总是会结束的,我也不属于人间,我最终的去处早就在几千年前被订好了。”
“你知道地狱之后是哪里吗?”
伦恩愣了一下:“地狱之后?”
“可以投胎重新进入轮回,地狱不是终点。”
“那什么是终点?”
“没有终点,只有过程。”
伦恩的头上留下汗珠来:“如果没有任何终点,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岂不是毫无意义!”
“换个角度来看,你生前觉着自己的终点是地狱,所以无法享受生命的当下,被即将到来的未知恐惧所深深笼罩。难道你觉得你人生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下地狱吗?”
“难道不是吗?”
“不是。生命的每一种当下的状态都有自己的意义。活着时候的意义就是活着。还未到来的恐惧和诅咒只是其中一部分。”
“我不认同,我认为我的人生已经到达了至高的意义。就是完成了我的使命,成功来到了地狱中,这里就是我的终点。”
“你认为你的使命就是履行家族代代传承的诅咒?”
“这样的诅咒让我和我的家族产生了紧密的联系,让我感到我是一个庞大体系的一部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伦恩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家。我们是共享相同命运的普通人。我们在承担相同诅咒的过程中被紧紧联系在一起,这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那你也许应该感谢那几百位女巫和术士,他们帮助了你的家族成员,尤其是男性,紧紧绑定在一起,不是吗?”
“感谢?阁下您在说笑吗?诅咒就是诅咒,被绑定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还是痛恨那些术士女巫的,如果我有法术,我也会诅咒他们。是他们毁了我的人生。”
“他们没有毁了你的人生,是你选择那样度过你的一生。而且在我告诉你地狱并不是终点,你不接受这个概念。是你想要为了一个终点,或者说一个承诺性的目标放弃自己当下的一切感受。是你为了与家族男性之间紧紧绑定在一起而不愿意面对诅咒本身。你现在竟然还能把这些事情都怪罪到术士和女巫身上?你为什么不去怪你的祖辈?
连始作俑者是谁都没搞清楚就开始无理的怨恨,地狱的确很适合你。你就把这里当作终点继续呆下去吧。
看不到当下的灵魂,就算再美好的事物出现在眼前,它们的内心只有毁灭一切的冲动。这个一切,包括你自身。”
“我不想和你继续说了,”伦恩愤怒地站起身,“我本以为这是一个轻松愉快的谈话,我太失望了。”
“对我失望?”
“你让我很失望,我以为你会更厉害一点,比如哗啦一下子解开诅咒。结果你只会骂人。地狱官员,真是可笑。”
“这就是我的办公风格,不喜欢的话,请吧,出门左转不送。”
“我会去和我爷爷说的,不要来找你,一点用都没有。”
我什么话都没说,摊着手指向大门口的方向。玉镯发光,大门砰地一声打开。
“请吧。”
伦恩一脚踢翻木椅,气呼呼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