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大呼叫的让温伯听见!我在这儿呢!”
丫鬟静儿火急火燎的从花马池北市赶回府邸,四处寻找杨家姐杨月娘,不料闻声抬头一看,这本应养尊处优的千户姐,竟然穿着厮的衣服,骑在后墙上,准备翻墙。
“姐!你快下来!被老爷看见,又该打你了!上次你就翻墙,让我装成你的样子绣花,被老爷发现,打得还轻吗?”静儿又着急又不敢大声说话,嘴嘟囔着姐不长记性,又不敢直说。
“你点声!嘟囔什么呢!快说,喊我怎么了!可是父亲和哥哥凯旋而归了?”
话说这杨将军府里有三奇,是整个花马池守御千户所老百姓都知道的:一奇,千户将军不近女色,自从杨夫人吴氏早年去世,杨将军一个人带大三个孩子,从不见有续弦的迹象,也不见与任何女子有什么相处,将军不好色很正常,可男人不碰女人可不就奇怪了;二奇,将军府邸按朝廷配置虽大,却只有一名管家,两个丫鬟,三个厮,杨将军和三个孩子的个人事务都是亲力亲为,寒酸得不如一个百户,一点也不符合千户大人的气质;三奇,杨将军有两个骁勇善战的儿子人尽皆知,可这第三个孩子到底是男是女却无从知晓,从未见将军带第三个孩子出过门,府里的丫鬟厮也是一会儿叫“少爷”“将军”,一会儿叫“姐”“姑奶奶”。就这三奇,可是满足了花马池城家家户户茶余饭后多少年的谈资。
如今骑在墙上的这位,就是这第三奇。
其实杨将军实有两男一女,长子杨昭,次子杨毅,女儿名唤月娘。月娘出生时,因为胎位不正,难产,刚呱呱坠地,就与母亲阴阳分离,杨夫人生产时,恰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边墙烽火起,鞑靼犯边,杨将军无奈抛下正在难产的夫人前去探查军情,等他威慑敌人退兵,兴高采烈地回府时,等待他的却是揪心钻骨之痛,夫人的身子已被清洗干净,穿上了她平日根本舍不得穿的金线绣花青纱长裙,回想夫人嫁给他的这些年,从不在意吃穿简朴,她的父亲乃是前朝重臣,可她却豪无那些富家姐的架子,事事为他和这个家着想,此时静静地躺在这里,穿上陪嫁时带来的绫罗绸缎,方才觉得她是那么的高贵,杨将军也深深忏悔亏欠她的太多,他戍边这些年,若不是夫人在后方鼎力支持,多次书信给自家兄长让其在朝廷美言周旋,他也不会毫无后顾之忧的在阵前专心杀敌,尤其是分封宁夏的庆王在笼络他失败后,屡屡发难,写奏折弹劾他,要收他的兵权,夫人怀着月娘不远千里舟车劳顿,为他跑门路走关系,才使得他这个千户将军坐得如此稳当,此次难产也定与此事有关。如今夫人冷冰冰的躺在床上,再无那句温声细语的“将军,饿了吧。”,只有身边两个七八岁的儿子号啕大哭,即便是把生死别离早已习以为常的将军,此时依然难掩悲痛,泪流满面,真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稳婆怀抱里的女娃却睡得香甜,微微的还露出笑脸,这天真的生命又怎么会知道,她自一出生便失去了慈母之爱。杨将军抱过女儿,心里说不出的悔恨,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泪目哽咽,为孩子取名“就叫月娘吧”,杨将军意在让自己记住这月圆之夜,记住夫人的好,记住他的亏欠,也让孩子们时刻记住他们的娘亲,期望女儿如明月纯洁,像她的母亲一样温柔善良。关于这一段闻者伤心,听者流泪的感人往事,老管家温伯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老泪纵横地讲述一遍,特别是月娘调皮捣蛋闯祸后讲得最多。
可将军为什么不让月娘出门?
原来难产而出的月娘,自身体孱弱,满城的名医大夫都说,不精心将养,必活不过十岁,最好不要与生人接触,以免遇不洁而染病。夫人用性命生下的女儿,将军断然不会掉以轻心,让她只能活到十岁,她要精心保护月娘,让夫人生命的延续长命百岁。所以自月娘出生,将军就下了一条家规,不许姐出门,也不许生人接触姐。等到月娘八岁,杨将军请来副将李德良每日按时来为月娘做教习,让月娘练练拳脚强壮体魄,不过令他们两个大老爷们儿没有想到的是,月娘竟是个习武奇才,学了两年就把母子棍、洪拳等花马池多年来御虏形成的棍法、拳法掌握的游刃有余,背看兵书比背女则流利得多,或者说兵书能背十本,女则却不能完整的背上一条,这种独特的天分得意坏了李将军,气死了温伯,愁死了杨将军。
月娘自己终日也是男孩子打扮,府里上下都说将军分明是生了个儿子,这“少爷”可比大少爷、二少爷还像个将军,久而久之,府里人就不叫她“姐”了,都叫她“少爷”。可是杨将军并不喜欢这样的女儿,这样的女子是断然嫁不出去的,所以只要将军在府里,月娘还是要乖乖穿上女儿家的衣服,涂脂抹粉,学女红,背女则,大家也都称一声“姐”,可往往前面叫了“姐”后面就逗起笑来,因为这故作姿态的月娘,实在更像个俊逸的少爷,于是大家一笑,月娘也跟着笑,哥哥们也笑,温伯也笑,静儿也偷着笑,慢慢的将军也忍不住跟着笑,大家都在笑,一家上下笑口常开,其乐融融。
不过,“姑奶奶”可也是真真的称呼。月娘自就是个闯祸精,不是上墙就是爬树,恶作剧更是数不胜数,她最爱捉弄啰嗦的温伯,给鞋子里放癞蛤蟆,给饭里添油加醋,把袜子藏起来等等这些戏码每日至少早中晚各上演一遍,温伯每每被捉弄,总会呼天抢地的大喊“我的姑奶奶唉!”可是温伯又是极疼月娘的,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月娘,除了不能喂奶,所有母亲能做的他都可以为月娘做。就因为疼爱极了月娘,所以选谁给月娘做贴身丫鬟都不行,于是温伯硬生生把南方老家的女儿给接到了这西北之地,让她给月娘做了贴身丫鬟,陪着月娘一起长大,两个姑娘也好得跟一个人似得,只不过静儿恰如其名,安静乖巧,月娘嘛,则动如狡兔,一刻也闲不住,总是闯祸,所以月娘是真淘气,可温伯不是真生气。
问这月娘一副男孩子性格,可样貌如何?不是闭月羞花,就是沉鱼落雁吧,一个字“美”。
月娘雪白的肌肤像月亮泛着光,一张鹅蛋脸上,两条眉毛生来就如神山上的云雾,恰好升起在一双黑珍珠般的眸子上方,挺直的鼻梁下,一张粉红色的殷桃口,总是上扬着嘴角,让那左脸颊的酒窝时不时地跳出来,格外俏皮可爱。亭亭玉立的身姿因为习武更带着几分英气,细长的手指摆弄起青柄蛇纹宝剑,比绝色女子绣花的姿态还要妖娆,特别是她爽朗的笑声,几乎让人能忘却一切烦恼,只要看着月娘舞剑,一家上下都会不由自主的停下手中的活计,痴痴的看好一会儿,特别是敏感的温伯,边看还要边念叨“夫人呐,您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咱家月娘出落得这么漂亮,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谁娶了月娘那定是他上辈子修的福啊!”,温伯念叨还不算完,必得靠着门柱抹几滴眼泪。
“静儿!快说是不是父亲和哥哥们凯旋而归了?”月娘骑在墙上盯着静儿问道。
“不是。好像听说河东墙快要守不住了,老爷在前方御敌,让大少爷、二少爷和李将军回来守城呢。街上人们说得都不一样,就是河东墙失守好像是真的,好多人都闭门不出,要么就收拾包袱走乡下亲戚家准备避难呢。”
“不行!我得去北门看看!”
“姐,你还是在家等消息吧。”
“不行,等消息还不把人急死,我得自己去看看父亲和哥哥们是否安好,我得去帮忙!”
“别是越帮越忙吧。”静儿又悄声嘟囔着。
“少废话!你快装成我的样子去屋子里继续绣花,一会温伯发现就惨了。我先去东门找晓哥哥,然后跟他一起去北门。你就放心吧!我走啦!”
只听墙外“咚”的一声,月娘成功翻墙出府,向西门奔去。
“总把我丢下当幌子,我也想出去啊,赶明儿我也学个翻墙,也跑了,看谁还来假扮你骗我爹和你爹!”静儿又嘟囔着往月娘的闺房走去。
月娘一路边跑边走,计划着先去东门叫上守城门的李晓哥哥,再跟他一起去北门找他们各自的父亲。
“奇怪,车水马龙的东市,今儿个怎么冷清清的,连店铺门都关了?街面上也是一片狼籍,阵阵西风吹过,更显得荒凉了。”
“姑娘,快回家吧!鞑子要来啦!杀男人,抓女人和孩子,赶走牛羊,背光粮食,搬光盐、布匹,连铁锅都不放过。快跑啊!”一位衣衫褴褛,满头凌乱的白发老婆婆抓着月娘的胳膊,惊恐的说着,“尤其像你这种漂亮的姑娘,肯定要被抓去当奴隶,给他们生孩子的奴隶,造孽呀!造孽呀!”
“婆婆,不会的!杨振威将军会保护我们的!有他在,蒙古鞑子进不了花马池,你别害怕啊。”月娘以为这个老婆婆应该是有些神志不清楚,握住老人的手,慢慢地劝慰老人,不料老婆婆一把推开她。
“快跑!没时间了!给脸上摸点锅底灰!秀琴,我的女儿啊!你怎么不听娘的话!快跑啊!别管我这个老婆子!快跑啊!”
“这老婆婆果然是个疯子,估计是把我看成了她的女儿了吧。”月娘目送这疯老婆婆一瘸一拐的走进了巷子,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重的事情,“咦!这老婆婆是怎么看出来我是女儿身的?我分明异装了呀!嗯,看样子疯子的心疯,眼睛可不疯,比正常人厉害多了!”
月娘继续往东门赶去,只见大门口拥堵了一堆人,男男女女,老老,背包袱的,赶车的,还有独轮车推着老娘的。
“乡亲们,快回家去!现在不能出城,李将军下令所有城门皆已关闭,禁止出入,快回家去吧!别添乱啦!”月娘远远看见李晓哥哥站在城楼上向下大声呼喊着,似乎在劝导众人,月娘又蹦又跳的挥手,可是晓哥哥却根本看不见她。
“晓哥哥!晓哥哥!”
“老乡们,回家去吧!城门已关,禁止出入!”老百姓声音一个赛过一个大,李晓根本没有听见月娘在喊他。
“李将军,开城门让我们逃命去吧!求求你们了!都传开了!鞑子攻破了河东墙,就要进攻花马池了!”
“你让我们回家去,不就是让我们等死吗?”
“快开城门,我要去乡下亲戚家躲一躲!鞑子一进城,烧杀掳掠,我们能跑过吃生肉的鞑子吗!”
“是啊,快开城门,你不开,我们就撞啦!”
城下老百姓情绪越来越激愤,李晓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局面,只好搬出了老将军,“大家听我说,有骠骑将军杨振威大人在,鞑子攻不破河东墙,更别提进城啦!老将军守卫这么多年,鞑子来了多少次,没有攻进来过一次,大家不信我,还不信杨老将军吗?”
“我们当然相信杨老将军,可是河东墙就是被攻破了!我弟弟就是你们军营里的,他找人捎信回来,河东墙不保,他们已经撤回城内,准备死守花马池城,等救兵,叫我们赶紧躲一躲。”
“大家别慌!即便河东墙破了!咱们的花马池城这么坚固!城里有水井有粮仓,我们死守一年都没有问题,鞑子到时候得不到便宜,肯定就退兵了,再说我们还有固原镇、宁夏镇、延绥镇三处救兵呢。回家去吧!”
月娘一看,这老百姓七嘴八舌,唇枪舌剑,句句说得跟真的似得,不善言辞的晓哥哥怎么能说得过!她灵机一动,挤进人群里。
“杨将军回城啦!他在北城楼守卫,肯定把鞑子打跑。”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杨将军回城了?”不巧身边一个壮男盯住了着月娘,质问她哪来的消息。
“那个,我,我是杨将军府的家丁,他让我来给李将军传信的,叫他守住城门,保护好大家别让大家出城,万一出去被鞑子杀死了,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月”李晓刚想喊月娘的名字,可一看月娘的打扮,就知道他又是女扮男装偷跑出来的,便喊了一句,“知道啦!我这就跟你去给杨将军复命!这里城门已关,老百姓在城里不会受伤的。大家也快回家去吧!”
众人一时被这俩人一唱一和给糊弄住,纷纷散去,都说万一鞑子没能进城,自己跑出去,确实是送死,先回家,有杨老将军在,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李晓也忙着从城楼跑到月娘跟前,捏了月娘的鼻子,“就你机灵,鬼精鬼精的,要不是你,今天我这西门怕是要被自己的老百姓给攻破了。”
“切!我是谁!快走吧,我们去北城门看看到底什么情况,我爹和你爹,还有我哥他们到底回没回来。”说罢便拉住李晓的手,向北门奔去。
月娘大大咧咧的举动,生生把李晓这个七尺男儿羞红了脸,看着他的手攥在月娘的手里,心里跟鹿乱撞似的,猛烈的心跳,感觉十里八巷都能听得到,但是他还是放开了月娘的手,不好意思的说道:“男女授受不亲,拉拉扯扯,让人看见笑话,看你将来嫁不出去怎么办!”
“迂腐!婆婆妈妈的!嫁不出去,你娶我不就行了!反正嫁谁不是嫁,嫁给你还省了多少麻烦。”
说罢,月娘头也没回继续往前走,身后的李晓可是直楞楞像被钉住了一搬,脸红心跳,早已神游,还以为月娘还在他身边,羞涩的表起白来,“嫁给我?月娘你说想嫁给我?我当然愿意了!我从就喜欢你!不,不是喜欢,是”
“晓哥哥!你发什么呆啊!快走啊!”
月娘一声咆哮,把李晓拉回了现实,这个傻子才回过神来,原来月娘早跑远了,自己还在这自说自话,真是又羞又臊,还要故作镇定的应声,“来啦!就你跑得快!”随后长出一口气,跑过去与月娘汇合,一同向北门去了。
李晓是李德良的长子。从随父亲在杨将军府同月娘一起学习,从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月娘,她笑嘻嘻的酒窝就成了李晓最大的牵挂。李晓比月娘年长三岁,月娘称他一声“晓哥哥”,打,他,他的亲妹妹李凝露还有月娘三个人就爱玩拜天地的游戏,他和月娘拜了无数次天地,凝儿就在边上喊了无数次的“夫妻对拜”。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三个人不再玩这个令他害羞又激动的孩童游戏,渐渐变成了凝儿和月娘悄悄躲屋子里说话,他则坐在屋外一个人看兵书。他知道,月娘一直把他当作大哥,没有半分儿女私情,但他也坚信,那是因为月娘还没有长大,心智不成熟,不懂得男女之间与兄妹之间的不同。但是眼前这个妹妹早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是他梦寐以求的大姑娘,即便月娘不在意,与他偶尔肌肤之亲也不当回事,虽然这所谓的肌肤之亲不过拍了拍肩膀,碰到了手,或者共用了茶杯又或者每次月娘怕黑,抓着他的衣角而已,可是李晓还是下定决心要保护月娘的名节,在她对男女情爱未开懵之前,他一定要与月娘保持距离,这是李晓作为哥哥的原则,也是作为爱慕者的尊重,虽然对他来说,这简直太难了,可是李晓坚信“好饭不怕晚,好媳妇不怕等”,就让月娘先长着吧,再长大一点,他就会表白,然后娶她,然后真的拜天地。
“我说晓哥哥!你倒是快点啊!温伯的腿脚都比你利索,早上没吃饭啊你!”月娘一直嫌弃李晓走得慢,嘟起了嘴,埋怨开来,“你再这么慢,我自己先走啦!”
“飞毛腿!你是飞毛腿行了吧!我这不跟着呢么!”李晓又快跑几步,忍不住捏了捏月娘的鼻子,加速跑起来,把月娘甩在了后面。
“好你个狡猾的将军,看本姑娘,哦不,看本大将一击飞腿,踹的你十万八千里!”
两个孩子你追我赶在空荡的街市上边赶路边玩耍,月娘笑得前仰后合,此刻她并不知道,她即将面临的一切,是如何让她痛不欲生,未来的数年,甚至一生,只要想起这一天,她都会撕心裂肺,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