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林双游离开了。

当夜,林双游再次陷入了昏迷。

而随军的大夫再次传来了催命一般的消息,雪蛤一点都没有了。

用大夫的话说,原本在三个月之前,林双游就已经到大限了,但是这雪蛤,生生地吊了他几个月的日子,愣是让他拖到了这里。

所以,现在没了雪蛤的林双游,也迅速呈现出了油尽灯枯之态。

林试锋日日陪伴在父亲身边,一刻都不敢阖眼。

在他看来,现在的父亲,已经是看一眼便少一眼,唯有时刻跟在身边,才能弥补从前的一切。

林双游这一昏迷,就是三天。

这期间,醒来了一次。

但是醒来之后,他只是一直凝望着一个方向,一句话都不说。

别人不知道他在看哪里,但是沈承聿知道,那是雪域王庭的方向。

林双游再次醒来之后,已经又是一天过去了。

整个屋子里头都充斥着浓郁的药味,苦涩又干燥,偏偏那熏香还掺和了进来,别说是林双游,就连林试锋,闻着都觉得头疼。

但是现在的林双游,已经不在乎那些了。

他的手,已经枯槁得如同树枝,皮肤上头也布满了灰色的老人斑。

林双游躺在枕头上,沙哑又艰难地说了一句:“他们,叫他们来。”

他没有说到底是谁,但林试锋还是应了。

当林试锋找到楚胜的时候,楚胜正坐在外头的凳子上吸面条。听说林双游要找自己,便赶紧放下了冒着热气的碗,急匆匆地跟着林试锋去了。

他到的时候,屋子里头已经挤满了人。

楚胜挤了几下,来到了前头,却见除了沈承聿之外,还有他们这些老伙计,也都来了。他们围在林双游的床榻前头,却不敢上前半步,生怕惊扰了林双游。

楚胜只感觉手脚冰凉。

这是他们曾经的林帅吗?

如今这个老人,躺在这里,形容枯槁,眼神浑浊,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将离之人罢了。

怎么会是这样?明明,明明前几日见他,还虎虎生风。

“伏卿。”

沈承聿听林双游叫自己,便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贴近林双游道:“伯父请讲。”

林双游张了张嘴,看了看他曾经的部将们,而后沙哑道:“我……我的这些手下,就交给你了。等回去了,你要好好地照拂他们,不能亏待他们。”

“林帅!”

有几个人实在忍受不了,哽咽出声。

沈承聿自然是不可能推辞,他道:“您放心。”

“好。”

“回去了之后,我的书房里,书架第一层,放着我这一生,行军打仗的心血。你且拿去,日后总会用到。”

“是。”

林双游说到这里,已经气若游丝。

随后,他继续道:“我已传信给陛下,举荐你继任大将军之位。权力之大,责任之大,伏卿你定要掌握其中平衡,不可武断专横,不可优柔尽失。”

“是。”

“咳咳、咳咳。”

“林帅!”

这几个岁数大一些的老将,已经忍受不下去,老泪纵横,有的直接跪在了地上,话都说不利索了。

“伏卿,你要忠君、尽责,你要和你爹一样,问心无愧,真真正正地、鼎立人间。”

沈承聿道:“伏卿谨遵叔父教诲。”

对沈承聿说完了,林双游又转头看了自己的儿子。

林试锋跪在了沈承聿身边,沙哑道:“父亲。”

林双游颤抖着手,摸了摸林试锋的额头。半晌他道:“儿子,爹对不住你。爹给不了你想要的。”

林试锋把眼泪生生地憋住,道:“爹,您别说了。”

“你要好好儿地过日子,在军中,更是要恪守职责。你要记得,我林家的一切,都是陛下所予,不可忘摁忘本,不可离心离得。”

“儿子明白。”

说到宋倾岚,林试锋就不免想到了还在京中的林婉遥。

“婉遥啊,我的闺女。”

林试锋低下头,泣不成声。

山雨飘摇,时局动荡,而如今林双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身为皇后的林婉遥。在外,她母仪天下尊贵无两,但是在内,她永远都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孩。

他不忍心,让她见到自己威武的父亲,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床榻周围已经跪了一片,无论是曾经受过林双游恩惠的,还是和林双游交好的,此刻都无法接受,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走向这个结局。

林双游的手放下了。

他眼中闪烁了几下,似乎看到了什么故人。

“之逢,先皇。”

一滴浊泪,顺着那沟壑纵横的皱纹缓缓流下。林双游能看见的,是身披铠甲的沈之逢和宋濯,并肩而走,两个人同时一顿,而后转过头来,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他们对自己伸出了手。

于是林双游也伸出了手。

等我,等我。

他的心中,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光芒大作,最终,三个人消失在了一条无边无际的路途之上,化作这山间的雪,随风而逝。

可是瞬息之间,林双游又想要收回手。

他不能走,他还有心愿。

他想要看到河清海晏,他想看到社稷安康平稳,他更想看到,万邦来朝,所有的属国和邻国都俯首称臣,抬头只能仰望到那朱漆华贵的九天阊阖。

“啪嗒。”

林双游的手,终究是落了下来。

这个一生戎马,一生都在为大渊拼杀的将军,这个善笃驭下,怀着智慧丘壑的老人,终究是在遗憾之中,决绝地离开了。

他的遗憾,是自己,是自己没能看到天下大同的场面,是那山谷之中,挣扎了两个月的人为他留下来的恨与疮。

他圆满,他缺憾。

这就是林双游,一个大将军的一生。

“爹——”

林试锋跪在地上,整个人都伏了下去。地上的水滴,是他的泪水,顷刻之间这水滴便融成了一片湖水。

“林帅啊!!林帅!!”

低沉的哭声,在屋子里头,绵延开来。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意识到,能够支撑大渊旧时武将们战斗下去的支柱已经彻底湮灭,林双游,将会成为一个传说,一篇历史,一首无论怎么写都写不出其风骨的诗。

有人会继承他的位置,但再也没有人,亲眼见证过的他经历过的一切。

众人痛哭,可这悲恸的声音并不大。

外头的雪愈发大了,夹杂着风的怒吼。

沈承聿默默地起身,退了出来。他刚一出门,就看见云却桡眼睛发红地站在门口,显然他是听到了什么。

沈承聿也没赶走他,只是道:“劳烦云大人安排。”

云却桡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道:“林将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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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诗经·陟岵》,大概译文大家可以查阅,大概就是描述父子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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