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屏山下,日入时分。

晚风微凉。

纪恕一行四人入住了眠风客栈。

眠风客栈建在小屏山下,共有两层,每层都用碗口粗的圆木搭建,漂亮结实,洁净温暖,颇有特色。客栈有一个大院子,院子周围种满了花木。对面是一条饶山的小路,平时经商的赶路的歇脚的,人不算少。

有着世俗的热闹。

纪恕他们骑马走了一天,凭着上次入京记忆,找到了眠风客栈,开了两间房,入住了二楼。

用过晚食,闲来无事。

阿宁捧着一本医术翻阅,隔壁的榆钱儿居然也没有闹腾,翻出包裹里的《吴子》一本正经挑灯细读起来。

纪恕不用捡芝麻,也不便叨扰榆钱儿用功,赶路一日居然仍觉一身轻松。遂趁着外面日色稀薄信步走来。

前面不远有个小斜坡,坡上栽种了几株冷石榴,此时冷石榴花开得正欢。火红的石榴花一朵一朵如点缀暮色的小小灯笼。

纪恕觉得好看,就上了小坡。

“谁?”一个声音从小坡的另一边传来。

纪恕脚步一顿:“苏豆蔻?”

苏豆蔻已经从另一边上了坡,看到纪恕欢喜道:“纪灭明!早知道你也要出来就喊你一起了。”

纪恕纳闷:“苏豆蔻,你怎么在这里?”

彼此间慢慢相熟,纪恕便自然而然舍了“苏姑娘”或者“豆蔻姑娘”,直呼其名了。

“没什么,采花啊!”苏豆蔻笑嘻嘻道,“我看这石榴花甚是好看。”

果然,她手中抓了一只小袋子,棉纱缝就的袋子柔柔地鼓着肚子。

一小袋子冷石榴花。

此时的苏豆蔻完全与在军营之时判若两人。那时的她女扮男装一脸英气,话少,声音刻意压低以掩女形。

再接触,任谁都不会想到她竟是个开朗活波的女子。

越是两相对比越是让人觉得苏豆蔻身上令人迷惑之处不少,她言行之中流露出来的秉性让人觉得这女子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难以忽略的光芒。

苏豆蔻,你到底是谁?

突然,纪恕大脑灵光一闪,苏豆蔻不会是苏家的人吧?

“你和福州沉香阁是什么关系?”纪恕脱口而出。

笑嘻嘻的苏豆蔻闻听此言收敛了笑意,亮晶晶的眸子看着纪恕,似乎叹息了一声,然后又笑了:“纪灭明,你果然聪明啊,这都能猜出来。”

“不难猜,”纪恕大大方方道,“我义母偏爱沉香阁的香制品,香膏啊口脂啊,哦,对了,阿宁随身带的就有两盒沉香阁的胭脂,还欢喜地拿给我看,挺不错。你姓苏,又会制香,还在我和榆钱儿经过的落梅镇外十里官道撒下一把桂花粉。苏姑娘,尽管天下姓苏者众,但纪恕还是觉得你应该来自沉香阁。”

“精彩!”苏豆蔻拍拍手,“不愧是纪堡主养大的义子。”

“过奖!”纪恕道,“我只是觉得只有来自沉香阁的教导,才配得上豆蔻姑娘的慧心妙手。毕竟,沉香阁有着百年积淀。”

谁知苏豆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纵然百年积淀恐怕也是难掩丑恶腐朽!”

纪恕眉头微皱,眨了下眼睛。

不明所以。

“纪灭明你看,天上好多星星!”苏豆蔻蔑视完沉香阁,一抬头居然发现了天幕上点缀的繁星。

她一把拉住纪恕的衣袖,仰起小脸,神往地说:“可惜没有月亮。小时候,我最喜欢看月亮了。觉得月亮真是又神奇又美,呼呼呼像一只小亮钩子,又呼呼呼长胖了变圆了。我阿娘就在月光下跳一支舞,告诉我,月有圆就有缺,人生本苦,活得恣意高兴就好。”

她沉浸在回忆里,抓着纪恕的衣袖半天也没有松,纪恕却身体僵硬了一瞬,默默地等她把话说完。又觉得她口中的月亮“呼呼呼”的变化很是生动形象,心里不由滋生出缕缕愉悦来。

他想起自己小些时候,在纪家堡和榆钱儿一起,大晚上睡不着跑出去捉鸟,特别是有月亮的夜晚,莫名的会精神振奋。

月色溶溶,的确更有一番风味。

苏豆蔻说了半天也不见人接话,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抓的是什么。她脸上一红,抱歉道:“小时候我总爱一只手抓着阿娘的衣袖一只手指着月亮,嘿嘿,你不会介意吧?”

纪恕道:“无妨。”

一颗心却砰砰跳了起来。

这是不是才是真正的苏豆蔻?爱说爱笑,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和苦恼?

“你,想要学习骑马的时候,我可以教你。”纪恕突然想起来苏豆蔻还不会骑马,于是提出建议。

“好啊!”

纪恕完全没料到苏豆蔻回答得竟然如此爽快,有一瞬间的惊讶。

苏豆蔻见他如此,哈哈笑了,她笑得开心,笑得明媚,完全就是一个心无城府的少女。

“怎么,你不相信?还是,说教我其实只是说说而已?”她看着纪恕的眼睛,尽管这时候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她就是那样望着他。

纪恕:“没有。”

“没有什么?”苏豆蔻不依不饶追问。

“只要你学我就教。”

“当然要学。我想好了,”苏豆蔻道,“有些事情与其逃避,不如面对。阿娘说得对,‘苏豆蔻,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没什么可惧怕担心的。’”

如果,如果一个人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谁还需要拼命争取?

如果世间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利益分割,没有欲壑难填,谁还想要拼命争取?

争取,也是因为心中有值得去追寻的东西。

而活着本身就是一种争取。

天边如小钩子一般的月牙儿逐渐西沉,慢慢消失不见。

“纪灭明,你不好奇我为何不敢骑马?”苏豆蔻继续问道。

“好奇。”纪恕回答,“可我不想探寻别人的私密。你不说,我便不问。”

“好!好一个‘你不说我便不问’!”苏豆蔻道,“纪灭明,我觉得你是个君子。”

这话让纪恕有点窘:“惭愧!说起君子,我师兄才是!与师兄一别期年,对他甚是想念,”纪恕停顿了一下,仿佛看到了纪默,“不知师兄还好吗?”

如果说君子端方,大概只有师兄能称得上吧。

坚定隐忍、勤奋不辍、不疾不燥、温和识礼……

“纪灭明,你难道不觉得自己也很好吗?”苏豆蔻道,“不止易容术了得,且做事认真,守信重诺。”苏豆蔻兀自点了点头,肯定地说,“嗯,一个人好与不好我不会看错!”

“哦?是……吗?”纪恕猝不及防被苏豆蔻一夸,更觉得这女孩子有点不可思议。

他半认真半玩笑道,“我的确不错,照此说来,我的优秀还算明显?”

苏豆蔻无语望望天,广袤的天幕上除了几颗星子兀自闪烁,其它的什么也看不到。她心下暗想,纪灭明不但人是优秀的,脸皮也是厚的。

尽管如此,她还是实话实说道:“军营制坊一月相处,你的优秀不止我能看出来,也可说是有目共睹。据传,铁英三至今对你的化妆术惊为神功,敬佩不已。况且你本就是个胆大心细,知进退、审时有度之人。”

这些话一字不差清晰无比地钻进了纪恕的耳中。听完,他居然呆了一呆。

从来没有过哪个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今日今时,不只有人对他说了,而且这个人还是个与他相处仅仅一月的女子。

目前为止,他只凭猜测,知道她大概是福州沉香阁苏家的女子——而她也没有否认。

这个女孩子倒是……通透得紧!

直到回到客栈房间,他还在回味苏豆蔻的话,那些话不多,却真真切切给了他不小的冲击。

让他进一步思考自己到底是谁,为何活着,活着为谁。

倘若之前他还不太清楚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为自己将来所做之事尚存迷茫,那么苏豆蔻的这番话误打误撞地为他拨开了眼前的迷雾,让他的前路为之一清。

他问自己:化妆术是什么?

他自答:化妆术本质上就是易容术,或者说化妆术成胎于易容术又脱胎于易容术。

佩戴面具与化妆本就是一种精彩,两段颜色。二者是本色与出彩的关系。

他醉心化妆术,那么,就把化妆发扬光大吧。

想及此,纪恕顿觉涌起一腔热血,这热血沸腾着他的身体,燃烧着他的大脑。他既清醒又飘若云端,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失了魂一般飘进客房,进了客房也不说话,凭着本能为自己倒了一杯开水,毫不知味地饮了一口。

忽地,他抬头、睁大眼,直直瞧着榆钱儿,用梦游的声音和语气道:“榆钱儿,将来,我要在市井繁华之地拥有两层大铺,定个好名字,专门经营化妆之用,你看怎样?”

榆钱儿就等他进屋说话,没想到等来了这几句,于是笃定道:“灭明,你出去散心前后不过两刻,怎地就被山林狐妖勾了魂魄?看这光景,三魂七魄怕是没了两魂六魄。”

纪恕顿时回过神来,郑重道:“榆钱儿,我说真的!”

榆钱儿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我说灭明,你中意的是哪里的市井,哪里的繁华之地?”

纪恕:“这个嘛,我还没想好。不过总会有的。”

榆钱儿:“既然如此,别的你也不差,——就先留意那个繁华之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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