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吴蓓起了个大早,不到七点就到达酒店准备接人。
按理说定制团的行程不需要很赶,每个景点预留的时间也都比较充裕,但因为他们今天有一个潜水和海上摩艇的项目,而现在海南正是国内旅行的旺季,预计玩项目的人会很多,与其把时间都浪费在排队上面,还不如趁人少早点过去,先把集体的固定项目玩完,剩下的时间无论想继续体验其他项目,还是想要游游泳、散散步,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灵活安排。
然而昨天临别前分明说好了早上七点一刻左右在大堂集合,晚上睡觉前吴蓓还专门挨个发短信又提醒了一遍,今天早晨来了,足足等到七点半,愣是一个人都没有出现。
她进去里面一看,正好迎面见到张丽莹——这群团客中唯一的女性,汲着拖鞋,端着盘子,在自助餐区前不紧不慢地转悠着挑选早点。
再四下看看,大部分人倒是都已经用餐完毕,收拾停当了,只不过准备好了也没有出发的意思,仍然坐在座位上,或两两聊天,或自己低头玩手机。
吴蓓用力拍了两下手,吸引大家的注意,“朋友们,怎么都坐在这儿不上车呢?”
江彬——昨天打趣吴蓓的那个紫T小哥,笑呵呵地说:“还有人没吃完呢,等会儿一块走。”
说话间,张丽莹也注意到这里的动静,象征性快走了几步坐下,“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有点失眠,所以早晨起晚了。”
她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但行动完全没看出哪里不好意思了,仍然慢吞吞地,喝一口粥,翘着兰花指撕一点豆包放进嘴里。
吃完这一口,又抬头看向吴蓓,似笑非笑地说:“这个旅行嘛,最重要的就是舒服,首先得吃好睡好,然后你才能有精力去玩啊去看那些景色,你说对不对?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吴蓓笑了笑:“对,你慢慢吃,不着急,本身咱们的行程也不是很紧张。”
张丽莹和先前一直跟吴蓓联系的那个丁志强应该是两口子,昨天分房的时候他们俩就住的一间,而丁志强是这里面年纪最大的,从其他人和他说话的口气判断,他八成还是个主管之类的角色。如若不然,其他人也未必全都给足了面子坐在这等她吃饭。
吴蓓吆喝着让大家先把行李放进车厢,等张丽莹终于慢悠悠吃好了饭,开车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海滩上果真人流量很大。
她在一家和公司素有合作的摊位那打了招呼,对方建议他们先坐摩艇,摩艇大概十分钟一个人,数量很多,有空了的就可以上,不用等太长时间,而潜水相对来说耗时较久,教练们一直泡在水下也吃不消,需要轮流休息、换氧气罐,而且在他们之前,还排着两个别的团和几个散客,一时半会儿轮不上他们。
吴蓓在乘车来的路上就状似随口,实则有意地专门提过,由于出发时间比原定晚了不少,可能要做好排长队的准备。至于为什么出发时间会晚,大家心里都有数,张丽莹虽然磨叽,但也不是特别不讲道理,坐完摩艇之后也没催促,就和丁志强先在摊位附近挖沙坑、拍照片玩。
团客们没有不耐烦地放话来催,吴蓓反倒先着急上火了。
在摊位前守着等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她突然有些内急,可是这边的卫生间有且只有两个小隔间,浑身湿漉漉的游客们扎堆似的守在门口,目测至少得有十好几个,前一个进去的还半天都不见出来,吴蓓越忍越急,只好退而求其次,绕道去更远、环境更差,但坑位多人还少的公共厕所。
等她方便好再回来,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正打算直接去登记处问问,看是不是已经有了空位,可以让手里的团客分批先过去几个,就见前台做登记的小姐姐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个皮肤黝黑,脸盘很圆的大妈。大妈正摆手让工作人员带另外一批游客去换潜水服,自己扭头就和那群人的领队热火朝天聊了起来。
吴蓓连忙两个箭步冲过去,稍微提高了声音说:“现在排号排到哪儿了?我们团差不多两个小时之前预约的。”
前台新换来的这位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在百忙的谈笑间隙甩出几个字:“没到你。”吴蓓卡顿了一下,因为不能确定这句话到底是跟自己说的,还是跟那个嬉笑的领队说的。
“没到我,那为什么刚来的现在都可以换潜水服了?”
大妈起初直接当没听见,吴蓓在桌子上用力砸了两下,“问你话呢!”
她肉眼可见地翻了个极大的白眼,又跟领队说了几句话,这才慢慢吞吞、纡尊降贵地扭过脸来,好像自己不是个负责海边娱乐项目登记叫号的普通员工,而是身份无限高、权力无限大,可以随便拿捏别人,根据心情任意更改规则的封建集权统治者。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吴蓓,用不容置喙的挑衅语气反问:“谁告诉你人家是刚来的?我说了,没、到、你,去一边等着去,你在这跟我耗着有用吗?”
旁边领队笑意还没收回,也拿腔拿调地补充教育道:“没到你就耐心等着嘛,现在的年轻人,性子怎么这么急哦!”
吴蓓冷笑一声,这时,正巧一个刚换好潜水服,从更衣室出来的小姑娘打旁边走过,吴蓓立刻伸手虚拦了一下,赶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开口说:“请问一下你们等了多久排到的潜水啊?我看这边人好多,怕浪费太多时间,在犹豫要不要报名呢。”
小姑娘亲切地回答:“挺快的,这不我们刚来没多久,也就十来分钟,听了个小培训就去换衣服准备登船了。还行,不浪费时间。”
吴蓓礼貌地向她道了谢,领队脸色有些尴尬,大妈却好像打定主意不要自己那张丑脸了,闻言什么也没说,兀自低头抠起了指甲。
吴蓓见她这种态度,摆明了不打算好好商量解决问题,直接开麦接上了扬声器,“不管什么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这里各家摊位全都是按号排队,公平合理,怎么偏偏到你这就搞出例外来了?我们团先预约的,等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们后到,来了不到十分钟衣服都换好准备登船了,凭什么?我们的时间不算时间?还是说这摊位是你家开的,是你用来私人招待朋友的地方,你要早说是这么回事儿,这片地多得是别家正经做生意的摊子,我至于跟你这瞎耗费这么长时间找气受吗?啊?!”
大妈见吴蓓瘦瘦小小,长相偏秀气挂,还以为此人的性格和她的长相一样面瓜,属于拉不下脸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喊吵嚷的类型,没想到她压根一点也不顾全面子,不仅吵得毫不犹豫,还开着扩音器吵,附近顿时就有不少人被吸引了注意,纷纷扭头看起了热闹。
大妈自知理亏,但她平时蛮不讲理惯了,而且在自己的地盘,还有被外人蹬鼻子上脸踩到头顶的道理?当即也一拍桌子,横眉竖目地劈手指向吴蓓,“你嚷什么?有没有点素质?就你这个样还当导游嘞,你瞧瞧让你那些客人看看你这副样子,人家不嫌弃得要死!”
“我有没有素质不劳您点评,您也不用扯那么多有的没的。我现在就两个问题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第一,为什么我们先来的、已经等了两个小时的团队排在他们刚到的团队后面?你们这里如果是可以随意插队的话,那还假模假样的排号干什么?有什么意义?我们因为受骗而在这耽误的时间怎么算,怎么赔偿?”
“谁骗你了!我怎么骗你了?!想钱想疯了吧你,还想要赔偿!”大妈终于抓到了重点似的,一个劲儿咬着话尾这句不放,激动得唾沫星子横飞。
她好像一只失控的陀螺,上蹿下跳指手画脚,声音又尖又利,旁人一看就能看出是个撒泼吵架的高手,应该相当难缠不好惹,不过她叽里咕噜一通喊嚷,光摆出个牛逼哄哄的架势,没多少实质内容。
反倒吴蓓条理十分清晰,虽然架势不如她丰富,但也不难听出声音里的气愤,她语速飞快地说:“说好了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潜水,你不按说好的规定来,当然就是欺骗。行,赔不赔偿暂且不提,我的第二个问题,这摊位到底是不是你家开的,你是不是有随意调换顺序的权利,如果是,好,那这个问题就算过了,如果不是,请问这种做法是你个人的行为,还是出于上层老板的授意?是你自己不遵守规章制度,还是你们整家公司都管理混乱,视规章制度于无物?你回答我的问题。”
大妈其实并没有仔细听吴蓓到底提了什么问题,吵架要是都这么一条一条按道理吵,那她还能吵得赢?她还能占什么优势?不过最后一句她倒是意外听进去了,所以神奇的突然收声,整个人暂时安静了几秒。
这大妈表面再蛮横,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点逼数,知道自己是个色厉内荏的空壳子,吴蓓直接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把问题上升到整家公司了,她可承担不起那么大的罪名,但不承认是公司的问题,不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有问题了?
大妈一脸谨慎,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再开口时却明显不复先前的强势,“我告诉你你别在这乱说,怎么着就还我们整家公司了?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小破导游,你当你是大老板啊……”
这时,接载游客到潜水点的船只已经开了回来,一名男性工作人员好似没听见这里的争端一样,轻声说:“换潜水服的人都到齐了吗?走这边跟我上船吧。”
“站住!”吴蓓暴喝一声,“事还没说明白呢,正常轮可轮不到这批游客上船。”
这些游客坐这等待的时候多少也听出吴蓓和前台的争端是怎么回事了,这会儿下意识停住了脚步,迟疑且迷茫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走。
那男性工作人员没法再装糊涂,只好充当和事佬,试图跟吴蓓打商量,“你看,人家衣服都换好了,总不好再叫人家都脱下来吧?这一批很快就能结束,下一波就是你们,行不行?”
还不等吴蓓说话,有人先代她开了口,“我觉得不太行。”
吴蓓回头,见樊亮、江彬还有另外三个同团的男生都聚集过来。这个年纪的男性,骨子里还是很有一些义气侠气的因子存在的,他们本身或许并不在乎多等这半个小时,早点晚点也都不太有所谓,但自家导游和对方吵成这样,归根结底还不是替他们鸣不平,希望他们能早点玩上项目?
这种情况下,要是装没听见或者轻轻巧巧说一句“随便,让他们先”,就实在太跌份,太不讲义气了。五个大老爷们儿跳出来表示反对,这事顿时更加僵持,更难以处理了。
很快,先前给吴蓓一行人登记排号的小姐姐和一名身份似乎更高一层的管理员也闻声赶了过来,先是好言好语给吴蓓等人赔礼道歉,转回到工作人员那,语气刹时变得极其严厉,“马上安排让人家先过去潜水,让人家等那么久,你们也好意思吗!”
先前的工作人员嗫嚅着说:“那……你们先把潜水服脱下来吧,人家排号排在前面的。”
那群游客中当即就有人爆了粗口,“这他妈不是涮人玩么?不该我们你让我们换衣服干啥?换了又让我们脱,这他妈不是有病吗?”
管理员的表情看起来一言难尽,似乎恨不得把这个没脑子的东西给活剐了,“你让人家脱什么衣服!总共就这么两件衣服是不是?那他妈刚回来的那批人换下来的衣服不能拿过来穿?!”
“哦哦哦”没脑子那位答应着,连忙同手同脚地跑去收衣服去了。
待到把自己手里这批团客们送上船,吴蓓几乎是瞬间就平复好了心情。做导游这一年多以来,她见过太多各式各样的傻逼东西,已经修炼出了金刚不坏之心,既能表面急头白脸,内里平静如水地跟人纠缠扯皮,也能内里咒遍对方八辈祖宗,表面还面带微笑,轻声细语地跟对方称姐道妹。
她丝毫不避讳,也丝毫不尴尬地继续留在前台守着,看这几个人焦头烂额地安抚那一批差点插队成功的游客。管理员也不知是因为很忙,还是觉得丢人,训了手下一通又匆匆走了,反倒是先前抽空去附近吃了个饭,却被叫回来挨骂加收拾烂摊子的小姐姐怨气极大。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更何况吴蓓即便以后还来,每次也不会在这停留太久,是个安全的、可以放心同仇敌忾的人选。
她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那老妖婆为什么非让别人插你的队吗?因为有人来潜水我们是给算提成的,她跟那个领队是老熟人,这样既能卖人家个人情,又能把单签到自己名下,不过没想到这回碰见硬茬了,提成没有估计还得反过来扣她一笔。
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仗着自己岁数大点,天天搁这投机取巧、倚老卖老,她就是活该,就欠让人整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