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禁宫清心殿。

皇帝拿着逗鸟棒挑逗着笼子里的金丝鹃,鸟儿在笼内上下翻腾,鸣声清脆如银铃。

“窦子,晋伯进贡的这只鹃儿真是灵性,”他嘬起嘴,口中发出唤鸟的声音,一边说道,“就是性子懦了些,朕可是听闻晋地金鹃性情猛烈如鹰,难不成晋伯欺君?”

一旁盘龙柱后闪出一个人影,弓着腰,声音尖锐:“陛下可是真龙啊,这鹃儿再烈,见了真龙能不怵?”

“还是你会说话,”皇帝笑了笑,拿逗鸟棒点了点笼子里鸟儿的头,“要不是窦公公今日替你辩解,朕早把你发配御膳房了,自古以来,你还是头一只欺君的鸟儿呢。”

皇帝逗了一会儿,丢下了鸟棒,窦公公立马拿来了一块丝绢帕子,细心地擦拭皇帝伸出来的手,金丝鹃没了主人的逗弄,无趣得聒噪起来。

皇帝皱起了眉,窦公公瞄了一眼,手背过身去挥了挥,立刻有小黄门上前提走了鸟笼。

皇帝叹了口气:“偌大个禁宫,可心的人儿就你一个,那群大臣,仗着自己祖辈的恩荫,竟然”

他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窦公公赶忙轻拍着皇帝的背部,声音竟然带上了一丝哽咽:“陛下,国事再忙,也不能不顾龙体啊!老奴恳求陛下稍作歇息,不然老奴心里难受啊。”

他腾出了一只手抹眼泪,皇帝见他这样体贴,拍了拍他的手,道:“朕还死不了,这天下毕竟是姓佟的,可不是那群老匹夫的!你看看这案桌上,”皇帝指着桌子,“今早朝会未上,便有如此多折子,哪来的国事?统统是批朕的!大燕八千里江山,难不成全靠朕一次朝会?若如此,朝廷的俸禄真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尸位素餐之辈!”

君臣二人执手相看,顿时觉得天下只有眼前人最贴心,窦公公哭了一会儿,突然眼睛一转,俯到皇帝耳边念叨起来,皇帝越听越神色飞舞,到最后病态一扫而光,拍着窦公公的手笑了起来:“朕早些时候就听陈将军说了,后日刹湖上有画舫游行,据说攻玉坊也来,是真的吗?”

窦公公听到皇帝说起陈将军,心里暗骂,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攻玉坊是民间一家青楼,虽是风月勾栏,但只接待文士官僚,里面的姐儿个个妖艳绝伦,据说花魁已经可以媲美如玉榜上美人,只是碍于身份才未能上榜,不少士大夫为之扼腕。

君臣正欢笑,就听得外面有小黄门叫了起来:“将军,窦公公正和皇帝探讨国事呢,还请您稍后再”

叫声戛然而止,门被人重重推开,一个雄壮的身影大步踏入,直奔窦公公而来。

窦公公一瞥到那标志性的浓眉细眼,吓得立马往皇帝身后躲,皇帝迎了上去,喝到:“柳玄!这是朕的寝宫,小窦子在和朕探讨国事!”

“陛下,您稍后再判臣的死罪,我今天必须砍死这个误国的佞臣!”来人告了声罪,作势要抽出腰间仪刀。

“陛下!陛下救我!”窦公公围着柱子狂奔,身后那个大汉一双细目瞪得仿若铜铃,皮甲之下是一身贲突的肌肉,窦公公丝毫不敢想象自己挨了那个莽夫一拳之后的下场。

“够了!朕说够了!”

皇帝用力挥了下袍袖,跑到追逐的两人中间,一脚踹倒了窦公公,又一把抽出了柳玄腰间的仪刀,怒声道:“你们两个,是非要把朕逼死才满意吗?你们连带着那些匹夫,真是一个比一个忠心,一个比一个赤诚!朕就把这天下让给你们行了吧?”

他拿着刀指向窦公公,窦公公早已趴在地上,汗水不要命的往下淌。

他扭过头怒视,柳玄也俯在地上一言不发。

“哼!”皇帝冷哼一声,丢下了刀,坐回了椅子上,胸膛一起一伏。

“陛下息怒,臣今日前来,有要事相商。”柳玄打破了寂静。

“窦子,你先退下,朕要听听柳大将军又有何金玉良言!”皇帝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道。

“奴才告退。”窦公公跪着挪出了宫殿,眼睛紧紧盯着柳玄宽阔的后背,好像择人欲噬的饿狼。

“说吧,你有何事。”皇帝好不容易平息了下来。

“臣知道陛下劳累,可也不能被窦左这样的佞臣给”

“闭嘴!他是佞臣,朕是什么?昏君?你们早就这样称呼朕了吧!”皇帝怒掷茶碗,“噼啪”一声,瓷器在柳玄面前被摔成粉碎。

柳玄垂着头,身子俯在了地上。

皇帝喘了好几口粗气,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下来。他看着地上的柳玄,越看越觉得烦躁,不耐烦地说:“快说,把事说完就快退下。”

柳玄磕了个头,道:“各地诸侯的世子如今在燕翎卫里随将士们一同受训,可这毕竟不是个长久之计不知陛下有何安排?”

皇帝面色一僵,他久未上朝,后宫里的黄门除了窦左皆不干政,窦左整日里只对他讲些燕京城里的奇闻异事和香艳桃花,也没提及此事,如今听柳玄一讲,他竟一时难以说不出话来。

“祖宗之法里可说过此事?”皇帝表面装作若无其事。

“《皇燕祖训》里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是,诸侯世子进京之后,皇帝须教之以领兵伐贼之法,不得留私,以彰皇恩之无边浩荡,勿忘天下共谋之辛,使各诸侯牢守其土,内奉宗室,外御蛮侮”

“祖宗之法里说得那么清晰了,你还来问朕做什么?”皇帝随口说道。

“陛下,那是三百年前的规矩,当今天下”

“朕问你,你觉得,你比之叶杉叶将军何如?”

“臣不如。”柳玄羞愧的低下了头。

叶杉,太祖时名将,北收北荒焉支山,南破南越,使其一分为二,一生征战百余次,罕有败绩,是大燕开国二十八将之首,参与整个朝廷的构建以及《皇燕祖训》的编写,死后随葬太祖陵,追谥中山武王,至今民间还留有叶杉的祀奉。

柳玄虽同为名将,可无论在哪一方面,都难以匹敌叶杉,他本人也将叶杉视作武神。

“那我比之太祖皇帝何如?”

“自然也是不如。”

皇帝毫不生气,反而听了他的话之后笑了起来:“那不就得了,他二位定的规矩,我辈后人怎敢废除?就按祖宗法里说的来。”

“朕乏了,如果没什么事,你就退下吧。”

窦左躲在殿外,见柳玄失神落魄的走了出来,阴阴一笑,蹭着柳玄走了过去。

柳玄听见窦左谄媚的笑声又在宫殿内响了起来,皇帝也没有了之前的怒火,大殿之内好像君臣相处融洽。

他一抬头,才发现天上本来炽热无比的太阳竟被一片乌云笼罩,一丝光都没有透出。他看了很久,乌云也没有散开的迹象。

“要变天了。”他喃喃道。

一个时辰前。

太阳依旧炽热,偶尔有风吹过,都带着热腾腾的火气,拂过人脸仿佛能挤出一层汗。

嬴钺骑坐在墙头,百无聊赖地玩着一片破瓦。

小楼不知出了什么事儿,好几天没来找过他,甚至连个信儿都没穿过来,以前她如果有事来不了,就会有小黄门在晚上偷偷敲嬴钺的窗户,递进来一张纸条,上面是小楼扭扭曲曲的字迹。

现在什么都没有,他等了好久,甚至晚上都没关窗户,也没见有纸条递进来,就好像小楼从来没有出现过。

好像这是一场梦一样,梦醒了之后,终究只剩自己一个人。

远处传来脚步声,嬴钺哭丧的脸突然明亮起来,他站起身踮着脚尖儿,心里祈祷着看见那抹亮眼的鹅黄色,一定要是小楼,一定要是小楼,他念叨着。

那张笑脸与漂亮的裙衫子并没有出现在他视线的尽头,在小道的拐角,他看见了一群熟悉的人,身着锦袍,腰间佩带着五光十色的玉佩。

那群人也看见了嬴钺,他们愣了一下,交头接耳了一会儿,突然冲着嬴钺跑了过来。

为首的是个瘦高的男孩子,他脸上还有一条长长的若隐若现的疤痕,像是被什么狠狠抽了一下。

他跑得最快,趁嬴钺惊慌失措要翻墙的时候,一把拽住了嬴钺的腿,把他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是他么?”男孩子扳着嬴钺的脸问同伴。

几个人骂了几句脏话,点了点头。

“杂种!”男孩子起身踹了嬴钺一脚。

嬴钺使劲儿晃了晃脑袋,眼前不再眩晕,他趴在地上一个扫堂腿,却被那个瘦高男孩一脚踩住,脚尖碾了碾,钻心的疼让嬴钺差点喊了出声。

但他紧紧抿住了嘴,他看清了那个男孩子的脸,是前几天在演武场被打的那个勾吴侯世子,脸上的疤痕是拜王冕的鞭子所赐。

“呼”的一声,男孩子冲着嬴钺的头踢了一腿。

嬴钺抱着他的腿,狠狠咬了一口。

“真是条狗!打,给我打!”男孩子吃痛,踹几了嬴钺几脚,退了出去,冲着同伴大喊。

铺天盖地的拳脚击打在嬴钺身上,嬴钺刚开始还像个小狼一样凶狠地反击,到最后他只能紧紧护住头和肚子,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

“行了!”男孩子喊了一声,他拨开同伴,蹲下身去。

“嘴很硬啊,我先问你,那个拿鞭子的人,你认识?”

他看见嬴钺盯着他的眼神,是一种不死不休的愤怒,嬴钺咬着牙,眉眼扭曲到了一起。

他没说几句话,或者说疼痛让他说不出来话,委屈、害怕夹杂在一起,像一柄巨锤一样痛击着他的神经,额头上凉凉的,血流了下来,糊住了眼睛,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血腥了起来,他从鼻孔里喘着粗气。

“不说是不是没事儿,我知道你就是,”男孩子一屁股坐在嬴钺身上,嬴钺挣扎了几下,你以为你进了燕京就能改变你卑贱的出身?你以为你搭上了柳玄的亲卫就能让自己变成想我们一样的人?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血了,你这个,云煌的蛮子!”

最后两个字像把尖锐的刀子,直刺进嬴钺的心脏,他的脸被摁在地上,却还是努力抬了起来,牙齿里都向外流着血:“云煌的人,不是蛮子!”

那群孩子一阵大笑,嬴钺身上的男孩子笑的最厉害,他捂着肚子擦掉眼泪,道:“你不想让我说,我偏要说。云煌的人,不止是蛮子,还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又是一阵大笑,周围的几个男孩儿轮流踢了嬴钺几脚,嘴里骂着“蛮子,丧家狗”之类的话。

“我说,你怎么就知道你不是蛮子呢?”男孩子看着嬴钺怒气冲天的眼睛笑道。

“你知道北边那些蛮族的习性吗?他们每次洗劫一个部落,都要杀掉所有男人,把女人抢回家,让那些女人给他们生孩子,生下来的孩子里健康的留在部落里当战士,病弱的连同母亲一起被丢弃,你说巧不巧,我正好听说一件事,”他抓着嬴钺的头发,把他的头从地上拉起来,让他的视线与自己平齐,“你没有母亲。”

嬴钺猛烈地挣扎了起来,他一头撞在男孩子下巴上,把他撞了一个趔趄。

“哈哈哈,真是个烈性子,像极了那些抢走你母亲的蛮族畜生!你看,你还敢说你不是个蛮子?我告诉你吧,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杂种,彻头彻尾的蛮子!”男孩子跌坐在地上,咧着嘴狂笑。

嬴钺狠狠盯着他,他嘴里咸腥的血气越来越盛,一张嘴一口血吐在男孩子身上:“不许你骂我母亲!”

“骂?这可不叫骂。我是在说事实啊,蛮子。”他看向同伴,于是周围的男孩子在嬴钺周围跳了起来,大笑着:“蛮子,蛮子,可怜的蛮子!”

远处似乎有马蹄声传来。没有人在意,旁边就是上林苑,说不定贵人们今天在打猎。

“我要杀了你。”

好像突然有一阵冷风吹灭了太阳的光焰,天一瞬间暗了下来,男孩子们听见地上的那个“蛮子”轻声说。

“你听见他刚才说什么了吗?”瘦高的男孩子拉着同伴问。

“杀了我,杀了我,哈哈哈哈”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同伴们愣了一下,也一同狂笑起来。

“我一定要杀了你。”嬴钺低垂着头,被人拽散的头发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人们只听见从牙缝里挤出的那几个字。

所有人都能够听的出来,话里蕴藏着巨大的怨毒,像是一头魔鬼在窥伺人间的血肉,而那魔鬼已被尘封了千年,它忍受了千年的饥饿,千年的痛苦,千年的讥诮!

它对世间抱有最大的恶意,它磨着牙,用猩红的双眼搜寻一切一切生灵,它想要撕碎,想要杀戮,想要新鲜的世人的血液涂满全身。

无人能阻,因为它的力量将来自于怒火,熊熊燃烧的怒火,不燃尽一切誓不罢休!

马蹄声更近了。

“哪个不长眼的小黄门?来找爷爷们的事儿?”有人骂了起来。

瘦长的男孩子似乎被嬴钺突如其来的凶狠吓了一跳,他咬咬牙,摁住了嬴钺,掀起锦袍,露出腰间的短刀。

“我以前有一匹马,性子比你还烈,是那种宁死也不肯给我骑的烈,你知道我怎么做的吗?”他拍着嬴钺的脸问,“我拿了把刀,把它给阉了,它不再是头公马了,性子就温顺了不少,其实我不想那么做的,它成了一匹阉马之后跑都跑不动了,最后自己撞到柱子上撞死了,你也很烈,我需要教一教你,教教你作为一个杂种蛮子,该怎么和贵族相处!”

他让同伴按住嬴钺的手脚,“噌”的一声拔出了短刀,他最后看了一眼嬴钺,正迎上那双透过鲜血依旧恶狠狠的眼睛,里面写满了怨毒,他想起了那匹马,第二天他发现它撞死在柱子上,那个时候它的眼神也是如此。

但他从来没后悔过,那匹马不听话,就该去死,一匹马不能被自己骑,那自己还要它有什么用,世界就是这样的,你如果自己只能被人骑,那就要做好被骑的准备,如果你想要那虚无缥缈的自由,你想要挣脱一切的马缰与辔头去奔跑在如春山般起伏的草原上,那你就要做一匹吃人的马,吃掉那些想要把你骑在胯下的人,从头到尾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留!

他的刀扎了下去!突如其来的蹄声仿若惊雷!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但并不是嬴钺发出的。

拿刀的男孩子“哐啷”一声丢下了刀,他的小腿上突兀地出现了一枚银白色的箭矢,穿透了小腿,箭头上还挂着殷红的血液。

人们终于知道马蹄的声音是从何而来了,他们不远处立着一匹高大雄骏的青马,马腿修长,肌肉贲突,马背上稳坐着一名骑士,和他们一样都是十一二的年纪,他披散着一头黑发,面目清秀而阴柔,目光冷彻,手中平举着一把小弩。

中箭的男孩子痛得在地上翻滚起来,却没有人去扶他,突如其来的骑士裹挟着如山的气势,他只是一个眼神扫了过来,摁住嬴钺的人就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

嬴钺挣扎着从面前几个男孩儿的缝隙里看到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那个马背上的人,扔掉了弩,迎着将要被乌云遮盖的太阳缓慢而用力的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刀。

那柄刀似乎带着浓重的铁锈,可是阳光流转之下,刀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刀身上似乎缠绕着云纹,像是清晨山林的雾,又像战场烽火硝烟,轻灵里透着杀气,朦胧之中包含锐利。

少年举着刀,策动胯下的马,如破风之箭般冲了过来,一时间天地俱静。

多年之后他坐在世间至高无上的位子上,目光穿透大殿看向天边变化莫测舞动着的云,他想起那一天,乌云笼罩天地的那一刻,持刀解救他的少年和他手里的刀。

少年名为熊澜,刀名天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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