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子!出来啊!”窗户被人拍得震天响,高呼声登时打破了午后的静谧。
屋子里一脸严厉的讲礼先生仿佛听到了什么催命魔音,而他面前原本认真听讲的男孩趁他不注意突然窜了出去,先生忙不迭伸手去捉,却扑了个空。
“不能这样啊,有失礼数,有失礼数啊!”老先生捋着胡须哀叹。
“哼,老书虫!”窗外现出一个女孩子明媚俏丽的脸,对着先生皱了皱琼鼻,又扭头说:“走,阿钺,不要学他!”
刚刚从屋子里“逃”出来的男孩子有些迟疑,他一听到女孩子的声音,心就跳的飞快,先生说的所谓礼仪便一句也听不进去,只想着快点出来,快点见到那张熟悉的脸,还有能够温暖整个世界的笑容。
“走啦走啦,我发现了个有趣的东西!”女孩子拉着他的手,男孩只来得及向先生抱了抱拳。
充满活力的欢笑声涿渐远去,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来,先生看着那两个蹦蹦跳跳的幼小身影,无奈的摇了摇头。
嬴钺一路上跟着小楼走,他本身初来乍到,不熟悉禁宫地形,回过神来时发现已经置身于一片陌生宫闱之中,小楼却还在前面走着,仿佛根本不怕迷路。
禁宫乃皇帝居所,占地甚广,九宫十二殿外加上百院落,说是迷宫也不过分。
他刚要出言询问,就被小楼一把按住,拖拽着他藏到了一堵墙后面。
“嘘,你听。”小楼指着墙。
嬴钺愣了愣。
透过砖瓦,微风带来缥缈的琴音,绵软如织锦,又飘忽似流云,仿佛低风拂过浅池,水波微皱,春天刹那间绽放在每一圈涟漪之中。
操琴的人不急不躁,嬴钺甚至到他现在的神情,一定是柔柔的,好像在初春的清晨漫步河畔,一抬眼看到杨柳拂堤,湖水湖烟温润了一天的美好。
“真好听,是吧?”小楼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笑着看向嬴钺。
“一一般般,没有绯衣弹得好听。”嬴钺小声嘟囔着。他看着小楼明媚的笑容,突然嘴硬起来。
但是其实真的很好听,绯衣已经好久不弹琴了,子留先生弹的琴让人越听越心潮澎湃,恨不能下一刻就拔刀征战沙场,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因此绯衣经常调笑子留的琴声是“琴咒”,背离了静心养性的初衷。
小楼突然捡起来一块石头,嬴钺刚要拦,就看见女孩子一扬手,石头飞越了墙头,砸到了什么东西,墙后面有人发出一声痛呼。
琴声中断,墙后脚步声也响了起来。
“世子!专心!”苍老的声音传来。有人拿着拐杖在地上狠狠地一顿。
琴声又响,可是已经没有之前的那么宁静,弹琴的人时不时张望墙头,不留神弹错了好几个音。
“到这里吧,你的心已经乱了。”苍老的声音叹气,拐杖墩地的声音逐渐远离。
墙外,小楼一脸鬼主意得逞的笑,拿肩膀撞了撞嬴钺,好像在说“怎样,本姑娘厉害吧。”
“喂,刚才是不是你们两个!”墙头突然有人说话。
“啊!”小楼被吓得一声尖叫,迅速躲到嬴钺身后,露出了半张脸,看着墙头上突然出现的人。
那人一翻身下了墙,嬴钺这才注意到,这个人竟然是两天前朝会时帮助自己的男孩子。
“哦,是你啊。”那个男孩看到嬴钺,也楞了一下,随即又反应过来,“为什么拿石头砸我?”
他换了一身苍青色的云锦长袍,头发扎成一个马尾在脑后晃荡,阴沉着脸。
“哎,你的刀呢?”小楼探头问道。
“关你何事?说,为什么打扰我练琴?害我挨了先生的骂。”
两个孩子对峙起来,小楼鼓着嘴,大眼睛里好像燃烧起了火苗。那个孩子抱着胳膊站着不动,眼神冷冷的。
“抱歉啊,是我们不”嬴钺想要道歉,却被小楼在腰间狠狠扭了一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那个男孩子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打量,落到了小楼腰间的一块玉佩上,瞳孔一缩:“这是你的?”他问道。
小楼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扭过头去没理他。
“真是刁蛮。”男孩子冷笑,“这样的女孩子肯定嫁不出去!”
小楼好像真的生了气,她涨红着脸,手指着那个男孩子说不出话来。突然她眼睛骨碌碌一转,一把拉过来嬴钺,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谁说的,喜欢我的人多着呢!”
她说完在嬴钺脸上摸了一把,好像话本故事里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然后她“咦”一声,道:“阿钺,你的脸好滑啊,像个女孩儿似的!”
那个男孩子似乎对小楼的跳脱思维不适应,呆呆地站着,忘了要说什么。
“小楼你别闹了。”嬴钺红着脸推开小楼。
他脸上像是火烧似的,又好像小时候不听话被父亲扇了一巴掌,但是却不疼,只是热热的,不知该做些什么。
“本姑娘只是和你玩儿而已,真是不识相。竟然还骂我嫁不出去,你真是一头彻头彻尾的蠢驴!”她嘟着嘴,用力把自己知道的最“恶毒”的话大声说了出来,然后笑嘻嘻的跑开,还不忘挥着手让嬴钺跟上。
男孩子看着她跑远,不甘心的哼了一声,嘴里不停念叨着:“真是刁蛮。”
“哎,那个正好碰到你,谢谢那天帮我。”嬴钺叫住了男孩子,“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男孩子转过头来,脸色微红:“没事。只是看你呆呆地站着不动,怕你被责罚。”
“我是熊澜。”他笑了笑,“你呢?刚才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小女孩叫你阿钺?”
“我叫嬴钺,叫我阿钺就可以了!”
熊澜还想说些什么,却听得远处传来女孩子的娇呼,好像在催促着嬴钺过去。
嬴钺冲他摆了摆手:“以后再聊,我记住这里了。”说完他连忙跑了过去。
只剩男孩子一个人站在原地,他皱着眉,像个大人一样沉思着,良久,他抬头看着嬴钺与小楼远去的方向,轻声说:“皇室的人么,有意思。”
此时的他目光冷静,全然不像孩子。
柳玄,字元晦,受封卫国将军,是燕京禁军燕翎卫的统帅,人称“大燕之翼”。
此时他正端坐在演武场的高台上,浑身甲胄,身后侍立着三名亲卫。
台下偌大的地方只有燕翎卫一支军队,前面立着一排共二十人的甲士。这些甲士不同于燕翎卫的禁军,他们身高各不相同,身上的盔甲也大都名贵异常,甚至有人甲胄上镶满了珍珠明玉,璀璨夺目。
正值未时,虽然已入了秋,可太阳依旧毒辣,演武场的沙地上更是热的不可待人。
汗水从在场甲士盔甲缝隙里渗出,风干之后连带着里衣都黏在了身上,前排一个士兵难受得动了动,只听见“唰”的一声,一道鞭影破风而至,不留情面地抽在了他的肩铠上。
隔着厚厚的钢铁,士兵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打小锦衣玉食的他从未遭受过这种侮辱,贵族的傲气撑着他对动手的亲卫怒目而视。
没有任何辩解的话语,亲卫手一动,“啪”,又是一鞭。
“我我是贵族!平民殴打贵族,这是死罪!”士兵再也忍受不了怒火,一把扔掉了头盔,对着亲卫怒吼起来,“我是勾吴候世子!我家坐拥半个江南,你敢打我?我要杀了你!”
“啪”众人觉得眼前一花,鞭子狠狠地打在士兵脸上,一道肉眼可见的血痕顿时显现。
“勾吴世子?真是个大头衔。”高台上端坐的人站起身,声音沙哑,让人不寒而栗,“但在我营中,你不过是个大头兵!”
他一步步下台,气势如山,随着他的前进,仿佛上古凶兽逐渐露出獠牙,发出沉重的吐息,在场所有甲士都双膝发软。
如此可怖的人竟然长相出奇的俊朗,年纪约莫四十,唇上留一抹胡髭,眉毛浓黑,双眼细长,吐露寒光。
他俯身盯着地上的士兵,不顾他的瑟瑟发抖,伸手拍了拍他的头:“记住了,你现在是个卒子,刚才打你的那位官至果敢校尉,我官至卫国将军,爵拜威信侯,我下的令,他动的手,你有何不满?”
没等那人回话,他起身冲着所有人大喊:“我知道,你们都是天骄贵胄,没吃苦,但是现在你们的身份变了,你们现在是我大燕最多最普通的一名,燕翎卫士兵!”
“燕翎卫,军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他大声问。
“服从长官的命令,誓死卫国!”他们身后所有燕翎卫士兵捶着胸甲大吼。
嬴钺混在那一排“少爷兵”里,与所有人一样,被燕翎卫的齐声怒吼吓了一跳,他抬眼偷瞄那个训话的将军柳玄,又赶忙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柳玄挥挥手,燕翎卫里出来两个士兵,把地上被吓瘫了的甲士拖走。他绕着“少爷兵”们转了一圈,道:“你们心中愤懑不满,我不在乎。我来管教你们,是陛下的亲口诏令,你们恨我,想要杀我,都可以。但前提是你们的父母兄弟能够带兵杀进燕京,推翻大燕,并且赢过我手中的剑!”
他狭长的眼里寒芒暴涨,扫过全场,没有一人敢抬头。
一番诛心的话让这些公子们额角淌汗,一个个成了惊惧的鹌鹑。
柳玄站在场中不开口,也就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一时间演武场内寂静如鬼蜮。
良久,柳玄开口道:“今日到此为止,诸将士,卸甲!”
嬴钺条件反射地动手去解盔甲的丝带,这幅盔甲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过于沉重闷热。
一只手拉住了他:“别动,你又要找死吗?”熊澜低声呵道:“卸甲的意思是解散,不是真的脱下甲胄!老实待着!”
嬴钺闹了个红脸,赶紧收回了手,确认柳玄没有注意到,才感激地冲着熊澜笑了笑。
“真是个呆瓜。”熊澜小声嘟囔。
尽管大燕的江山摇摇欲坠,四方诸侯蠢蠢欲动,可这个日渐衰老的巨人仍保留着一部分悍勇,燕翎卫就是最好的证明,其内每名士兵皆选自世代良善之家,对皇室忠心耿耿,行动迅捷,与燕京其他卫戍军队截然不同。
燕翎卫迅速撤离,只留下了几名校尉引导公子们离开,嬴钺注意到那名掌鞭亲卫也在内。
队伍动了起来,那名亲卫行走在队列的中间,正巧挨着嬴钺。
嬴钺目光一直盯着他腰间的皮鞭,回想着刚才的场景,一不留神想起了云煌草原上的牧羊童,也是手里拿着皮鞭,时不时挥鞭击中离群之羊的犄角,使羊群不至于走散。坐在马背上呵斥挥鞭,想起来也有着将军的气概。
“在看什么?”粗犷而年轻的声音响起,嬴钺一愣,那个亲卫已经将鞭子解下递了过来,“一个鞭子,你要是喜欢就送你了。”
那个亲卫笑了起来,一脸的憨厚,难以想象他刚刚用这个鞭子对一名贵族大打出手。
“我叫王冕,你呢?”
“嬴钺。”
“那叫你阿钺可以吗?”
他把鞭子递到嬴钺眼前,大有你不收下我不收手的意思。嬴钺把鞭子收了起来,道:“可以,我的朋友都叫我阿钺。”
王冕又憨憨的笑了起来,队伍里的公子们看着他们俩将鞭子当做礼物赠来赠去,都一脸的无奈。
咸亨九年,在大多数人眼中,这是平凡无波折的一年,但在这一年,或许是命运的指引,时代的主人相逢,一切还蒙在伪善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