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了。
慕惜辞想着微微垂下了眼帘,墨君漓察觉到她周身氛围的变化,跟着略略放缓了音调。
前生之事,而今说来恍若是场宏伟又荒唐的台上大戏。
他看着那些过往,隔着花又穿过一层如烟云雾,细细品鉴之下,竟不由得在心中生了笑。
“稀里糊涂的被他们拱上帝位后,我心下也深觉出了那份不妙,于是在他们意图往那后宫里塞进第一批女人时,便寻了个借口,带着人连夜跑出了皇城。”
墨君漓说着闭目轻嘲:“那时我登基不过三日。”
“登基三日,国君就带着人连夜逃跑,可真有你的。”慕惜辞失笑,她觑着面前矜贵风雅的半大少年,实在想象不出,他当年竟也有那样狼狈的时刻,“所以,你用的什么理由?”
“我说我刚从乾平死里逃生不久,所受惊吓未去,暂不想管理朝堂诸多纷扰之事,”少年冲她眨了眨眼睛,“愿将理政之权拱手让出,自己带上几名亲卫,且周游天下,先散上个三年五载的心。”
“啧,那帮眼馋扶离国|政已久的老东西们,定然觉得你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慕惜辞挑眉。
墨君漓这一手玩得倒是极妙,先示弱,让扶离把政朝臣们对他放松警惕,自己再带着手下的亲信暂时远离那夺权的旋涡中心。
如此,既保全了剩下的人手,又能在暗中再积蓄一阵实力。
且那理政大权一让,扶离原本的权臣们,定然会为了一句“名正言顺”争得个头破血流。
这样,待他在外养精蓄锐完毕归来,指不定先前跳得最狠的刺头,这会已然被他的同僚们联手除了去。
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若她猜得没错,离开扶离皇城后,他也不曾当真“周游散心”,多半是不知道跑去了哪个犄角旮旯,暗搓搓蓄力去也。
想过一圈的慕大国师轻轻抚掌,心道怪不得说这做帝王的心都脏——墨君漓这套玩得可是够脏,脏到她都忍不住对他略微有些刮目相看。
“那是自然,再说了,本就想要这个效果。”墨君漓咧嘴,“离开皇城后,我改头换面又更名革姓,在各国流浪了许久。”
“那段日子我当过商贩也做过军师,上过他国朝堂,同样也去过边疆战场。”
“凭着从前在乾平学到的那些东西——武艺也好,智谋也罢。”
“——我踏遍了大半个天下,花了近七年的时间,才积蓄够了力量,等回到了扶离,又废了两年有余方震住了扶离朝堂。”
“只可惜……当初的我,还是低估了那些老东西们的势力,他们在扶离朝堂上盘根错节、应运而生出来的党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麻烦,待我彻底解决了堂中隐患,我身边的那些亲信,早已死的死,亡的亡。”
慕惜辞听到这里,忽的心念一动:“孤家寡人?”
墨君漓笑笑,状似轻松的颔了首:“孤家寡人。”
“接掌了扶离后不久,乾平传来了你受封国师的消息。”少年抬手斟了杯温热的茶水,浅碧的茶汤在琉璃碗中泛着朦胧的光。
“彼时扶离朝堂刚经受过一番换血似的动荡,不宜再有所动作,加之我清楚,乾平有你镇守,我必不能带兵越过关去,索性重养兵马,令扶离上下休养生息——”
“一养便养了足足四年之久,那四年里,我一直派人小心收集着乾平的宫中秘辛,意外得知了慕姐姐已身死多时,又搜查到了有关阿宁当年战死、慕国公归京途上造受埋伏背后隐情的蛛丝马迹——”
“我原想着寻个机会与你详谈,看看我二人能否有那个机会结盟掀翻了墨书远,孰料那计划还没成型,乾平竟传出了你的死讯。”
慕惜辞闻此弯着唇角托了腮:“很惊讶?”
“当然惊讶。”墨君漓点头,顺带抄起茶碗浅呷一口,“世人皆知国公府的十五万慕家军是乾平关隘的第一道防线,而你慕大国师则是那十五万军队的不二魂灵。”
“国公爷与阿宁等人逝世多时,你是当时能被慕家军承认的、慕氏仅存的嫡系血脉,若你再身死,这十五万慕家军可就当真是散了架了。”
“当年的墨书远虽已登临了乾平帝王之位,却不曾得到过阿宁的认可,又寻不到藏在国公府中的那块备用军令……那十五万兵马,他注定是半点都调不动。”
“是以,当你辞世的消息传到扶离,我心中虽然惋惜,却也知晓这是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着人将慕姐姐的事通报给了韵堂兄,本就对墨书远行为不满多时的他,几乎是立刻便同意了与我合作。”
“自此乾平失了它最坚固的两道防线,我率领着二十万扶离大军挥师北上,一举攻破了边关,直取京城,与韵堂兄里应外合,杀进了皇宫。”
墨君漓笑眯眯的弯起眼:“韵堂兄以‘清君侧’的名义逼宫造反,我则将墨书远多年来犯下的罪行编写成册,分发给了京中百姓——”
“毋需其他,仅那册中逼死你慕国公府满门一条,便足以让墨书远等人万劫不复,那一仗我赢得轻轻松松,百姓们几乎是自发的迎接扶离军队入了城。”
拿下了乾平,那天下便几近一统,合并了两国朝堂后,他又花了点功夫荡平周边屡犯不止的边陲小国,自此江山稳固。
“平心而论,慕大国师,领兵打仗,我不如你。”墨君漓大笑,举起茶杯,将其内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或者说,此间大约没人能胜过你。”
“你那奇门兵法实在太过诡异,与你交手的那一次我便觉察了出来,所以从那之后,我再便没想过要与你在战场之上,正面对抗。”
少年撂杯,坦然向前一撑手肘:“我打不过。”
“我们……交过手吗?”慕惜辞抖抖眉梢,“我怎么没印象。”
与她对垒过的将军谋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墨君漓此人的气质太过独特,即便易容伪装也遮掩不去,若他们真交过手,她理应不会忘却。
但,在她的记忆之内,她真没印象见过这样一个人。
“交过,只那么一次,我是对面的军师,并未上得前线。”墨君漓说着一掸衣袖,“大约是在平元二年的深秋,在大漠,那时你还不是乾平国师,我远远的望过你一眼。”
“在万千兵士之后。”
那一眼的运筹帷幄,那一眼的镇定自如。
那一眼的刹那惊艳,让他惦念了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