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又升高了不少,山涧清冷的风吹得枫林热情似火,吹得院里光秃秃的枝干摇晃,上面挂着的一副对联来回晃荡,甚是扎眼,待会定有许多人来,钱玄踩着一张椅子,准备摘下,却被脾气倔强的小老头喝止了。
太炎先生一边用筷子从何琪带来的臭腌菜坛子里面捞着吃,一边骂骂咧咧,刹那间,咒骂与唾沫齐飞,山风与恶臭共一色,怎一个绝字了得。
这种恶臭无法用言语形容,远远超越了臭豆腐、臭苋菜梗、臭冬瓜,螺蛳粉等一大票以“臭”为绝的菜,太炎先生倒是享受其中,却是苦了旁人,迅哥儿坐的远,好歹还能点支烟避臭,而何琪对面坐,无处可躲,便只好尿遁而去。
待何琪回来时,臭腌菜坛子已被撤下了,空气中还弥漫一层若有若无的臭,但尚且在忍受范围之内,院里多了几个不认识的人,与太炎先生交侃侃而谈着。
钱玄与一个长相儒雅的先生在院子角落低声说着悄悄话,启明担任了侍者的角色,托着茶盘从厨房出来,上前一一奉茶,迅哥儿依旧在原处坐着,旁若无人,静静的抽着烟,何琪悄无声息的坐到了迅哥儿边上,问道:“都谁啊?”
迅哥儿悄声道:“与德潜说话的是沈秋明,坐太炎先生左边的是梁任公,右手的是熊希龄,下手的是朱逷先,站在树前赏字的是张謇。”
“嚯!”
何琪心里一惊,敢情都是大佬啊,梁任公自不必说,如雷贯耳,是上过教科书的人,张謇先生是实业大亨,民宪派老大,也上过教科书,熊希龄先生是大慈善家,一生致力于救国图存。
这里面的渊源小小的解释一下,还得从辛亥年武昌城头的一声枪响说起,当时各方对于今后的国体,并未达成统一的意见,一共分为三派力量,第一派是以老袁为首的枪杆子实力派,主张君宪;第二派是以张謇先生为首的财团君宪派,第三派是南方的革新派,态度强硬,不民宪就打架。
其中君宪派,实力最为强大,其一老袁一直自诩为君宪派的代言人,其二全国各地的贾绅都希望用最小的代价赢得和平稳定的发展环境,我们称之为资产阶级的妥协性,故在当时来看,支持君宪的占据了绝对上风。
但载沣的倒行逆施与皇族的自以为是,掐断了君宪派的希望,让以张謇为首的财团君宪派愤而转投民宪派,再有南方革新派的强硬态度,纵使老袁想君宪,也无能为力,最终选择了民宪。
国家新立,百废待兴,许多仁人志士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开始角逐国会,争取发言权,张謇先生与太炎先生走到了一起,也组建了一个叫“统一”的团体。
海外流亡了二十多年的梁任公也回国了,投靠了老袁,在老袁的支持下,把众多团体整合到一起,成立第二大派,南方的宋教主奔走四方,在全国各地为理想演讲,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遂成立了第一大派。
然而第一派与第二派的分歧又出现了,第一派坚持“依法治国,民主宪政”,即“民主主义”,第二派则认为目前明智未开化,应该走精英治国路线,即“国家主义”。
这两派在当时而言,分不出谁错谁对,各有各的理,如果有一方施行下去,或许真就改变了历史走向,可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两派都没搞成,宋教主被刺杀了,老袁背刺了第二派,开历史倒车,重新要搞君宪。
那么当初怀着理想,坚持第二派的人要么去捧老袁的臭脚,要么炒老板的鱿鱼,熊希龄先生、张謇先生与梁任公自然不愿捧臭脚,那就只能选择辞职不干了。
故这几位大佬今日能来龙泉寺,是基于一致的民宪派理想,而又重新选择站在了一起。
钱玄与沈秋明聊完了事,齐齐走到迅哥儿这边坐下,钱玄挨着何琪,给介绍道:“琪兄,这位便是沈秋明,他最是爱棋,若不是今天有别的事,怕是要与你好好请教一番。”
“何先生,久仰久仰。”沈秋明半起着身子,越过了中间的钱玄,向何琪伸来了手,意欲行西方的握手礼。
何琪起身与之握手,寒暄道:“哪里哪里。”
可接下来的话,却是让何琪汗毛竖起,只见沈秋明道:“何先生,我也就不见外了,随德潜兄叫你一声琪兄,之前在广和居,辜汤生以不改地基改房子为主调,你以站在河边思考,尽快过河与之辩论,可见琪兄你也是主张民宪的。我方才来之前,与梁任公,张謇先生,熊希龄先生谈了谈,皆对你提的站在河边思考,深以为然呐!回头走老路,必定死路一条,只有下狠心,跨过河去,才是最终的解决之道。故待会辜汤生若在提及,还望琪兄与之辩之。”
卧槽!
大的不出来,让小的出来顶,这叫什么事?
放眼望去,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响当当的人物,何琪心里有十万头草泥马奔过,最可气的是,有好几双眼睛盯着呢,还没发直接拒绝。
何琪面色难堪,在心里酝酿该如何婉拒,却被钱玄一眼看穿了,凑过来,贱兮兮的说道:“琪兄,你又怕了?”
迅哥儿随即补上一刀,幽幽的说道:“大抵是怕了。”
沈秋明定定的望着何琪,等着回复,似乎胸有成竹。
何琪面儿挂不住,脸上一下子就红了,压低了声音,极力争辩道:“什么叫又?我何时怕过?”
钱玄用胳膊捅了捅何琪,笑而不语,但何琪从钱玄的眼中,分明读到了嘲讽,真是气的牙痒痒,偏又拿他无计可施,下意识的踢一脚出气,却被钱玄轻松扭过。
迅哥儿叼着烟,拍着何琪的肩膀,安慰道:“不用怕,见机行事即可。”
何琪一把打掉迅哥儿的手,扭头啐道:“你也不是什么好鸟,少给我扣大帽子,我没怕,我只是只是”
钱玄憋着笑道:“只是什么?”
何琪歪着脸,掩盖不想出头的事实,道:“我只是暂时没想好。”
迅哥儿与钱玄顿时笑了。
何琪道:“笑什么?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迅哥儿不得不告诉了何琪一个残忍的现实,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像是对弈,你与辜汤生对坐,我们都是看棋者,辜汤生落了子,你还能不落?”
何琪恍然大悟,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当初非要在广和居多嘴,惹来了这么一个麻烦,这下好了,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了。
当一个人被社会的浪潮推着到了最前方,站到了最高处,成为了人们心中的一盏明灯的时候,那么此人距离回馈大自然也就不远了,何琪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骨子里存的是小富即安的思想,怕成为出头鸟,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何琪也有其他方面的考量,一再的重申,一个乱入时空的小蝴蝶,要做的不是张开翅膀,而是紧翅膀,因为走钢丝般的成功,经不起一丝风吹。
可眼下,形势所迫,没得选择了,何琪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当众干出“弃子投降”这等不要脸的事。
“呼!”何琪长叹一口气,撇着嘴道:“我想静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