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晴朗有阳光,乍寒还暖的早上最适宜外出,梳着大背头,穿着崭新青色长衫的钱玄,戴着一副洋墨镜,斗志昂扬的走在前头,浑身上下散发着光芒。
迅哥儿还是往日那个老样子,眉头微微蹙起,不紧不慢的跟在钱玄身后,手中夹着一支烧了一半的烟,不时的吸上一口,又长长的吐出去,好似有什么心事。
迅哥儿的弟弟启明,身材要稍微矮胖一点,与迅哥儿并肩走着,忽然将眼镜摘下来,对着呼了几口热气,再用随身的手绢仔细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后,挤了挤眼睛。
何琪今日也换了一件新衣裳,出门的时候还用沾着水的手仔细捯饬了一下发型,精神小伙一个,却是坠在了队伍的最后面,无外乎是手里提的臭腌菜坛子,实在是太臭了。
几人昨天就约好了今天要早点去龙泉寺,经过巷子口的哨所,来到了大街上,钱玄伸手招来了几辆人力车,朝着西北方向就奔去。
两个小时不到,满头大汗的车夫把人力车停在了西山脚下,此时的旭日已经高悬在山头上方,照的车夫身上的汗珠熠熠生辉,钱玄付完了车费,带头踏上了通往山上的羊肠小道,一路赏着初冬的山景。
农历十月的山林,薄霜已去,余迹未消,空气格外的清冽,却有着按捺不住的热闹,不似单一色彩的城市,放眼望去,一片红黄蓝绿交织在一起,五彩斑斓,大自然献上了一场豪华的视觉盛宴。
枫树毫无疑问是整场表演的主角,有的已经迫不及待地换上了红装,俏丽地站在山道旁,吸引你的注意;有的浑身上下遍布红叶,是那么纯粹、炽热;有的却是稍稍羞涩,涂满了黄色;还有的半红半黄,向着红色迈进。
山一程,水一程,绕过了山腰,两株遒劲的老翠柏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枝干蓬勃,苍翠冲天,距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了,其身后的是一所红墙灰顶的寺庙,便是龙泉寺了,始建于辽朝应历初年,是一座汉传佛教寺院。
今天龙泉寺的守卫较往常严了不少,荷枪实弹的六名士兵分成两排,面对面站在山门前,一个灰军装,红肩章,腰间皮带,脚踩皮鞋,似长官模样的人,从里头走出来,伸手止住了一行人的进入。
此人名叫张鹏远,北平军zheng执法处处长,收到了线报,今天龙泉寺有重大会谈,故特地在此等候,便是为了不出事,凛冽的目光从四人身上一一扫过,又回到了带头的钱玄身上,道:“德潜先生,得罪了。”
钱玄没吭声,自觉地举起了双手,立刻有一名士兵近来,上下一阵摸索检查,迅哥儿与启明紧接着接受检查,何琪放下了臭腌菜坛子,照模照样的举起手接受检查,好在没生什么过节,带着臭腌菜坛子顺利的进去了。
绕过了大殿,进入中庭,有两棵粗壮挺拔的银杏树,已有千年,落了一地的黄色,有几个生的白净的小沙弥正在清扫,光秃秃的脑袋活脱脱大白萝卜一个。
经过一个月牙洞,钱玄朝着东边走去,乃是一个独立的小院,这便是太炎先生居住在后院的厢房了,人未至,声先来:
“袁贼!袁贼!”
“老而不为!”
“老夫祝尔早死,早入畜生道。”
何琪真是开了大眼界,摒住了呼吸,神经有些紧绷,钱玄却是习以为常,敲响了院门,里面的咒骂声依旧不绝于耳,不消一会儿,侍者头子赵元把院门开了一个小角,探出来个滚圆的脑袋,面色红润,转动的眼珠子,一见是钱玄,立马笑意浮上脸庞,将院门全部推开了。
“先生吃早饭了吗?”钱玄瞥着院里问道。
咒骂声戛然而止,传出了一道老声,透着开心,中气十足:“是德潜来了吗?”
“先生,是我来了。”钱玄高声回道,率先进门去,迅哥儿、启明与何琪随后鱼贯而入,赵元探出整个浑圆的身子,前后一瞧,见院外没人了,又将院门给关紧了。
院子不大,一颗老树,一张石桌,一张躺椅,院墙不高,一丈不到,但却是让何琪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章疯子”,只见院墙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袁贼必死”之类的诛心之语,老树也没逃过,树枝上挂着一副对联:“门前学种先生柳,道旁时卖故侯瓜”。树干上悬着一道七尺宣纸,上面写着七个超大的“速死!”,石桌上也被密密麻麻的字所覆盖。
太炎先生坐在石桌前,正在用吃元宵,据说每个元宵必定咬的稀碎才肯下咽,此时倒是不吃了,推开了碗筷,抚着肚子,一一打量着爱徒,兀自把目光落到了生面孔何琪身上。
这间院里的布置着实过于独特,气氛相当之怪异,何琪第一次来,心里紧张,放不开手脚,随同众人行完礼后,便一直乖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目不斜视的盯着脚下的臭腌菜坛子。
钱玄及时的捕捉到了,见何琪局促不安,想着其平时伶牙俐齿,喷人花样百出,两者大相径庭,便不由得笑意盎然,悄悄踢了一脚自顾自抽着烟的迅哥儿。
迅哥儿的口齿间冒着缕缕白眼,顺着钱玄眼神的方向,蹙眉凝望,不禁掩面失笑,一个不慎,被烟呛到了,发出阵阵咳嗽声。
启明去了厨房沏茶了,还没回来,与钱玄、迅哥儿对坐的何琪孤坐着,感到一阵清冷,循着咳嗽声,瞄了一眼满脸笑的两人,哪里还不知道这俩人存的什么心思?
若是在平时,何琪早就阴阳怪气的对着二人口吐纷纷了,然而此刻,却是没这个胆子,只得撇了撇嘴,瞪了一眼对面搞事的二人,安然默息。
太炎先生望了望钱玄与迅哥儿,又望了望陌生的何琪,又把目光投到了何琪脚下的臭腌菜坛子,若有所思,默不作声,倒要看看钱玄与迅哥儿要搞什么把戏?院里一时无人说话,蓦的寂静无声,诡异的很,何琪实在是架不住了,偷偷看向了对面的两人,露出了求饶的眼神,率先认怂。
钱玄见好就收,轻咳一声,打破了安静,给介绍道:“先生,这是我与豫才之好友,名何琪,上月刚回国,久闻先生大名,故特地前来拜访。”
何琪心一松,赶忙起身,躬身道:“晚辈何琪,前来拜见。”
“老夫听说过你,擅棋。”太炎先生淡淡的说道,既不热情,也不生疏。
“小道尔,不足挂齿。”何琪道。
“我们几个师兄弟就没有围棋见长的,正好今日你来了,不若陪先生手谈一局。”钱玄接话道。
“嗯!也好!怡然一笑楸枰里,未碍东山上娇情,老夫手荒许久,今日便会一会你这个棋坛大家。”太炎先生捋着胡须笑道。
“那晚辈便献丑了。”何琪紧张的提着一口气。
话音刚落,迅哥儿已经从屋里出来了,嘴里吐着烟,一手夹烟,一手拿着一张古旧的楸枰,轻轻放在了石桌上,赵元随后便拿来了两壶棋子。
楸秤是金黄色的,桌面平整光滑,泛着金黄的光泽,不知被多少人摸拭过,纹理细腻微妙,棋子乃名贵的“永子”,云子投于棋盘上,会有金石之声,相传明代有位永昌人氏在京城保管珠宝玉器,在一次宫廷失火时,发现熔化的珠玉具有晶莹透亮的色彩,回到家乡之后,他就用永昌盛产的玛瑙、琥珀等原料制成了永子。
未落子之前,钱玄插话道:“琪兄,莫说我没提醒你,先生之棋艺在棋坛赫赫有名,你还得拿出十分的本事,若是输了,不要说你棋坛大家的名声没了,便是中午饭也没得吃了。”
“莫听他胡说,随意些就好。”太炎先生淡声道,手持黑子,落在了星位上。
这么一说,何琪就更不敢懈怠了,是牟足了劲,使出了全部的本事,每落一子都要瞻前顾后考虑许久,轻易不敢随意乱下,于是,这一局棋很快就结束了。
太炎先生眯着双眼,紧盯着棋盘,手指将胡子都攥成了结,沧桑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了红来,手中的棋子迟迟无法落下。
钱玄瞪着大眼珠子,吞了吞口水,侧脸望向了何琪,像看傻子一样,就差开骂了。
迅哥儿手中的烟,突然就不香了,静静的燃烧了好久,“啪”的一声,长长的烟灰齐烟嘴根断了,迅哥儿的思绪也就凌乱了。
旁观的启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何琪的心情从一开始的十分紧张,到中间的眉头舒展,直至此时的身心愉悦,为之一松,犹如从高空坠落,至安然落地,因为何琪屠了太炎先生的大龙,这局棋大势已定,尘埃落定,赢定了,不由得长吁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