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乔迁宴,只有三个蔬菜,一条清蒸桂鱼,外加一坛酒,刚好把院里的石桌给摆满了,虽然简单朴素,不似广和居的美味,但胜在用了心思。
把大门一关,与外面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颇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之韵味,借着午间日光的温暖,三五好友,推杯换盏,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只是谁也料不到,大晴朗的天,忽然落了一块阴,事儿自己找上门来了。
忽然,那扇大红门被敲得“砰砰砰”的响,很是急促,像是有人在心里开冷枪,三只酒杯蓦的停在了空中,皆望过去。
“蹭饭的人来了?”钱玄调侃道。
“我不认识别人了。”何琪摇头道。
“兴许是认错门了。”迅哥儿道。
可大红门依旧响个不停,显然是认识的,何琪带着疑惑,快步前去开门,只见门前站着一名洋人巡逻,身后背着一杆枪,操着一口不熟悉的中国话,一番交涉下来,到底也没弄明白洋人巡查说的是什么事。
何琪索性用英语交流,洋人巡查神色一松,三言两语就道出了事,说是哨亭拦住了一个华夏人,自称要来这里,因满身血迹,形迹可疑,故被拦下来了,要让何琪前去核查。
“稍等!”何琪对洋人巡查道,转身快步朝院里走去,心里顿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对着两人把事情简单一说。
钱玄顿时坐不住了,道:“走,我与你一起去看看。”
迅哥儿也起身,默默跟在了后面。
三人随着洋人巡查来到哨亭处,这时才觉察到,外面的气氛非比寻同,处处透露着紧张,对面的几家临街店铺已经打了烊,街上的人群像是巨浪拍在了石头上,杂乱无章,喧嚣吵闹,俨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有一人被拦在哨亭外,靠在墙上,一只手捂着半边脸,血水从指缝间沁出,脖子,衣领,乃至全是上下没一块干净的地方,遍布血迹污泥,连怀里的一块棋盘,也碎成了两半。
何琪觉得此人身形甚是眼熟,快速上前,忙问道:“你是谁?”
“琪兄!是我啊!”顾如水转过头来。
何琪神色骇然,心头一颤,连呼吸都慢了几分,顾如水血迹模糊的泪眼,触目惊心,而心里的那份不安越来越强烈,随后朝着洋人巡查说了几句,便拉着顾如水朝巷子里走去。
“顾兄,你怎么弄成了这样?”
“出大事了,我刚巧碰上了”想起刚刚那一幕,顾如水仍旧心有余悸,又难掩悲愤,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
迅哥儿与钱玄紧跟在身后。
从哨亭到大红门,这一段短短的青石板路,顾如水将事情一一道出,三人听完,不禁面面相觑,后背直冒冷汗,一时没了吃饭的心情。
事情是这样的,距离东交民巷不远处有个天主教堂,辛丑年,华夏打输了仗,被迫签订了不平等条约,其中有一条便是承认外国传教士在国内的合法地位,这个教堂便是之后珐国人修建的。
顾如水今天要去拜访何琪,先是去了琉璃厂,得知何琪搬家了,便又回了家,取出一张珍藏的棋盘作乔迁贺礼,随即赶往东郊民巷,岂料,路过天主教堂时,见一大群义愤填膺的国人堵在门口,手里拿着扁担、木棍等武器,与里面的持枪的珐国人对峙。
好奇的顾如水挤进人群,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几名母亲瘫在地上,抱着孩子的尸体,哭的昏天暗地,对着珐国人愤恨的喊道:“还我孩子命来~还命来~”
周遭的国人更是双眼通红,情绪激动,怒火直烧天际,叫卖声愈来愈高,随时都有可能冲破那一扇铁门,与法国人拼命。
不一会儿,又有几具腐烂的孩子尸体被从教堂边上的空地里挖出来,抬到了铁门前,闻讯而来的国人愈来愈多,教堂前黑压压的一片,皆群情激愤。
终于,双方的对峙演变成了打斗,国人或用盈弱的身体冲击铁门,或攀爬围墙,珐国人开枪了,冲在前面的数十人,瞬间倒地,鲜血当即染红了地面。
局势彻底无法挽回,已经杀红了眼的国人,个个有血气,顶着枪线,愣是用身体撞开了铁门,冲进了教堂,与珐国人扭打在一起。
顾如水也参与其中了,与别人一起救治受伤的同胞,身上的血迹就是那个时候染上的。
后来,紧急来了两队北平的巡逻,维持现场秩序,只是双方已经乱战在一起了,个个都杀红了眼,停不下来,巡逻的人不敢动洋人,不分青红皂白,见着国人就打,顾如水就是被巡逻打的,逃离了现场。
“干!”钱玄低吼道,已是咬牙切齿,目眦欲火,调头就往教堂跑去,迅哥儿慢了一步,没拉住,只得紧跟着过去了。
何琪安顿好了顾如水,便迫不及待的往教堂方向赶去。
街上到处都是人,有往后跑的,有逆着人流前行的,万千张不同色彩的脸,错综复杂,让何琪一时乱了眼,只得沿着街旁缓缓向前走,寻找钱玄和迅哥儿的身影。
还没走到事发地,便能听见一阵阵哀嚎声、哭喊声、叫骂声,是巡逻的在打人,单就听着便觉得心里发慌,何琪吞了吞口水,忍着心里的害怕,依旧缓缓的往前行,目光在四乱的人群里搜索,蓦的,一道熟悉的怒呵声传入耳内:“干,狗娘养的,有本事打洋人去,欺负我们算什么本事?”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迅哥儿也发现了钱玄,向钱玄那边挤去,而何琪就没那么幸运了,街旁的凉棚忽然塌了,刚好被埋了个正着,等站起身,还没来得及清理身上的稻草灰尘,就见前面的人发了疯似的往后跑。
何琪不慎又被撞倒了,身上被踩了几脚,狼狈的爬到屋檐下,才堪堪站起身,正要搜寻钱玄在哪儿,忽见前方又来了几对巡逻,一个肥硕的长官,穿着一身蓝军服,脸上全是横头,手一挥,几排黑洞洞的枪口便对准了国人。
“嘣!”
一轮朝天齐射,鸣枪示警,街上的人吓得如纷纷抱头四窜,但依旧有不怕死的在抵抗,钱玄赫然是其中一个。
“嘣!”
又是一轮朝天齐射,鸣枪示警,杀人的硝烟味笼罩了这一片,情势十分危机。
何琪从未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心脏砰砰乱跳,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眼见迅哥儿正在拼命拉着钱玄往后撤,何琪脚底生风,几步蹿过去,架着钱玄的另一只胳膊,就往后硬拖。
这一拖,便拖到了东交民巷口。
何琪与迅哥儿累的靠墙大口喘粗气,身上全是汗水,钱玄的两只鞋子掉了,赤着脚,怔怔望着街上抓人的巡逻,满眼里的都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