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境内,荆山之上的蛮山宗内祥云缭绕,瑞气千条。而摇光院内正有一青衫少年席地而坐,眉头紧锁,仿若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在这位青衫少年房间的门口,正有一老者向内窥探,此时也是一脸的疑惑。
在老者眼里,这冬至天资盖世,修行的天资不说后无来者,但也算得古来鲜见。看到正在打坐的冬至眉头紧锁一脸痛苦的样子,很明显是心中有‘魔’,这便让这老者更为好奇。
‘魔’之一字,并非指某一实物,而是指修士在修行之路上的烦恼、疑惑、迷恋这等妨碍修行的内心屏障。
世上之人烦恼无量,活的越久,烦恼、疑惑、迷恋便越多。而修士更是拥有了凡人无法想象的漫长寿命,所以烦恼、疑惑、迷恋也会更多。这也是为何修士们为何都少在世间走动的缘故。烦恼多、执念大,这又怎么能够求仙问道,走上绝巅仙路。
但是冬至年岁不过十二三,一身根骨更是可以称之为‘灵华盖顶’,这等翡翠般玲珑剔透的少年,又怎么会心中有‘魔’。
就在老者苦苦思索之时,却发生了更加让老者惊骇莫名的事情,只见冬至忽然开了口:
“今日冬至身体不适,还望长老体恤冬至。长老明日来访,冬至定然给长老一个答复。”
这时老者才明白,这冬至的天资果然世间罕有,简直闻所未闻,冬至此时并非是被‘心魔’所扰,反而是在‘问心寻魔’。
让老者疑惑的是冬至年纪尚幼且身心剔透,心中本就不该有‘魔’。而更让老者惊骇的是,冬至竟然能在‘问心寻魔’的过程中还能发现自己的窥探,还敢分心开口将自己劝离。这定然是不怕被‘魔’污了自身的心境,从而毁了‘道基’。这是何等的气魄,想到这里,老者心中还是有一些疑惑,这冬至的心境,分明要远远的高于自身的修为,而且敢于‘问心寻魔’,便是有着将‘魔’磨灭的本事,可是为何却迟迟不肯决定,然而继续与‘魔’纠缠?想到这里,平日里便不要面皮的老者,又怎么肯乖乖离开,反而更坚定了留下来看个究竟的想法。
冬至见老者不肯离去,便也未再开口,这房间内外再次安静下来。不过片刻,只见冬至眼角缓缓流出两行清泪,竟然将这一袭青衫的胸前完全浸湿。
立于门外的老者见此情景,连忙收回了附于屋内的神识,不再窥探屋内的情形。
冬至此时也是缓缓睁开双眼,长叹一声后说道:
“问心亦无心,无心亦有心,心心原同道;要念而无念,无念而有念,念念不离心。这旁人的道理,果然只适用于旁人,不适用自己。”
立于门外的老者听了冬至的话后,身躯一震。这冬至果然是灵华盖顶,心灵剔透,如此年纪,竟能有这般见解,实属不易。
正在老者内心夸赞冬至之时,冬至也正开门向他望来,他正想开口之时,冬至却开口说道:
“长老,前几日您来寻我之事,冬至已定下心思。”
老者看着冬至看似疲惫的面庞,可双眼却依旧异常的明亮,心中更是欣慰,开口说道:
“哦?可愿入我蛮山隐院?”
冬至面无表情的回道:
“承蒙长老错爱,冬至此时还不愿入蛮山隐院,也请长老莫要问冬至缘由,冬至心中自有衡量。一切等我摇光院主出关之后,再做其余打算,还请长老莫要怪罪。”
老者见冬至态度如此坚决,便也不再相劝,而是说道:
“那此事便日后再说,倘若你有什么事,可来天权分院寻我。还有一事你需谨记在心,你的修行进境实在骇人,‘清净道天’的蛮山宗内,有一些老古董对你有些质疑,所以不久之后肯定有人来探查你神魂中的轮回印记,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我院内诸多弟子大多都经历过此事。但你需要知晓的是,若是来人探查你时,你摇光院主未曾出关,那你一定要尽力拖延到你院主出关,才可接受神魂探查!”
老者说完后还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看冬至,但也并未再说别的言语,而是转身便离开了摇光院中,留下冬至一人,静静地立于院落之中。
冬至看着远去的天权院中的这位长老,心中也是有些异样的情绪。冬至两世为人,上一世更是一位负阴之境的大修士,又怎么会不知晓这仙途中的腌臜之事,方才那位老者分明是在提示自己,上方道天的蛮山宗内,有人想对自己不利。若是院主能及时出关,便能护得住自己,不被小人所暗害。
看着如此诚心待他的老者、龙泉镇中的那对夫妇,想到过往发生的一些事情,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上一世的冬至,也如同这一世一般天资无双,从未在修行时遇到瓶颈。可即便如此,仍然在负阴之境的魂劫之时,来了个身死道消。
《道藏》中有文载曰:‘人身有三魂,一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也;一名爽灵,阴气之变也;一名幽精,阴气之杂也。’而这三魂也正是修士常说的天魂、地魂、命魂。
这天魂、地魂、命魂又各有不同,古人言:‘天地二魂常在外,唯有命魂独往身’。说的正是这天魂和地魂没有实在的位置,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而命魂是一直是身体之内的,所以魂劫对应的正是这三魂之中的命魂。
倘若是负阴之境的修士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命魂便一定要度过这魂劫。
一般修士度不过这魂劫,大多是因为心有‘魔障’。现在的修行界,有诸多的修士,空有一身修为,但心境却极其不稳,所以在魂劫之时,心境还没有修炼到玲珑剔透的地步。可是即便是度不过魂劫,大多也不过是道基被毁,虽然不能再继续修行,可是如同冬至一般身死道消的也是少之又少,只能说冬至心中的‘魔障’不能用常人的眼光来看待。
只见冬至呆呆的站立了片刻后,眼内竟然再有朦胧之意,自顾自的低声喃喃道:
“我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寻到你,看看你我二人究竟有何因果!”
冬至清晰的记得,上一世魂劫的最后关头,本来毫无杂念的心境却是突起波澜。心中忽然浮现一曼妙女子的身姿,那女子身姿曼妙,容颜倾城。
可冬至却完全想不起是何时何地曾见过这女子,但这女子在冬至心中浮现起的刹那,冬至心头却是忽然一痛,感到无比的悲伤,随后那女子更是对着冬至说了一句话:
“跨过真实与虚妄,我会在轮回的尽头等你归来!”
那女子说完后便在冬至的心头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出现过,而冬至却是不知为何,在听过女子的话后,心中更是悲痛万分,无比感伤。这种悲伤是从神魂中来,对修士的神魂有着莫大的伤害。
修士的神魂乃是修士的根基所在,这神魂之中又居有六神,这六神分别是:守灵、虚成、台明、育婴、魂停、威名,这六神也有着各自的妙用,对于修士而言尤为的重要。
无论世俗中的凡夫俗子,还是已经踏上仙途的灵士仙家,当神魂受到伤害之时,这神魂之中的六神也会一起遭到重创。世人常说的六神无主便是如此,凡人若是六神无主,便会浑浑噩噩,双目蒙尘,仿若行尸走肉一般,直到神魂慢慢恢复之后才可好,凡人也戏称为‘失心疯’。
若是修士神魂受创,六神无主,轻则道行受损,道心蒙尘,数年不得解脱,重则道基被毁,余其一生空有灵体却无法再踏仙路。
所以冬至疑惑的地方也在于此,度魂劫而身死道消的绝对是少之又少,而身死道消之后,神魂却能再入轮回更似天方夜谭般令人不敢相信。
冬至断定这一切定然与那名女子有着某种不知名的关联,这女子便也就成为了冬至心中的‘魔障’,这才有了方才乔治看到冬至‘问心寻魔’的一幕震撼场景。
“呦呵!冬至师弟这是怎么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姑娘模样。”
能说出如此轻浮之话的人,整座蛮山宗内除了乔治以外,也就是正在嬉皮笑脸看着冬至的上官晨了。
冬至看了看眼前的紫衣青年,收拾了一下杂乱的心情开口说道:
“上官师兄莫要调笑冬至,有何事直说便是。”
上官晨听后嘿嘿一笑道:
“不急不急,方才愚兄看到乔治长老从你居所而出,可是寻你说了什么?”
冬至心中却是有些好笑,这上官师兄也是个妙人,想知道却不敢去问乔治长老,反而来询问自己。据闻这乔治长老虽然是上官师兄的领路人,但对上官师兄却是从未有过好脸色,每次相见也是打骂较多,从未露过笑脸,冬至料想方才这上官师兄多半是怕再遭毒手,又想知道乔治长老的近况,才装模作样的跑来询问自己。冬至也不好遮掩,只好说道:
“方才乔治长老来寻我,是要告诉我过几日‘清净道天’可能来使,来探查我修行进境的问题,多半是觉得我的修行进境有些不同常人。”
听了冬至的话,上官晨心底一抽。不同常人。眼前的这位小师弟,哪里是不同常人啊!简直是个妖怪,十几岁的‘众山小’,简直闻所未闻,哪里有正常人的修行进境如此之快的,而且据问宗内的名宿曾遥望摇光院,并未发现冬至有任何不妥。咽下了心中的腹诽,上官晨才缓缓说道:
“冬至师弟啊!你的进境确实比寻常人要快上一两分,都快要赶上愚兄了,宗门来人探查你,也是为了你好,除此之外,方才那名长老可还有别的事情交代?或是有什么话要你转达于我?”
冬至听了莞尔一笑,轻轻说道:
“晨师兄为何如此关注乔治长老?虽是他将你领入山门,踏上仙途,可是晨师兄也不必如此挂念,更何况院内传言,那长老对你并非多么和善,晨师兄这又是何苦呢?”
还没等冬至说完,上官晨脸色早已垮了下来,哭丧着脸对着冬至说道:
“冬至师弟有所不知,哪里是愚兄关注乔长老,愚兄恨不得离那老不死的越远越好。只是咱们蛮山宗有规矩,我虽然不曾入了将我领入仙途之人的院落,可却与其有大因果。若是乔长老不开口,愚兄这辈子都不能出蛮山宗。”
冬至也是第一次听闻宗内竟然还有这样的规矩,不过说来也对,修士们最忌讳因果。不论是何因由,这上官晨也是乔治带入宗内,走上修行之路的人,与其定然产生不小的因果。若是这上官晨真的私自离宗入世,若是平安还算的好,若是有个什么闪失,这不是等于给乔治添了个‘魔障’吗。
上官晨见冬至并未言语,想了想自己二百年未曾回去的家,心中更是有些悲愤,再次对冬至说道:
“冬至师弟啊!愚兄二百年未曾出过宗门,也不知家慈是还在世间,还是入了轮回。虽说灵凡有别,可是愚兄不想看透啊!愚兄若是想看透,如今早已入了‘琼阁’之境。‘琼阁’,‘琼阁’!那是天上的楼阁,愚兄尚不知家慈是否在世,又怎能一人独上天阁啊!”
冬至看眼前的上官晨如此模样,心中也是有些不忍。修士拥有凡人无法想象的悠久寿命,甚至有些强大的存在能够活过几个纪元,可又有多少人能够伴随着这些存在一起成长呢?人间帝王称孤道寡,那是因为权力的绝颠只能让一个人站立。而走上仙途的修士最后也多半是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人间帝王只需气运加身便可一统天下,但是修士能够走上仙途的条件却是坎坷的太多太多,毕竟能够修行的人还是太少太,上官晨之所以能被带入蛮山宗修行,第一重要的是上官晨的根骨确实超凡,其次才是乔治长老与上官家的因果。
莫说一个上官家,便是整个楚国,也不见得有多少人具备寻仙问道的资质。所以上官晨口中的母亲,多半此时已入轮回。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上官晨自己应该也是知晓的,只不过不愿意面对罢了,什么时候上官晨能够正视灵凡的差别,什么时候便能踏入‘琼阁’之境。看着沮丧的上官晨,冬至只好劝道:
“晨师兄,我曾听闻先贤有言:‘有情轮回生五道,犹如车轮无始终’。说的便是这三清道界中有情感的生灵,都要在轮回之中不断轮转。只不过我等修士实为天地宠儿,能够修行己身,寿命悠久。所以既已踏上仙途,成了灵士仙家,那尘世与我等便不再有任何关系,这一点晨师兄还是要尽早看开。”
上官晨这等人杰,又岂能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如今的上官晨更像是在度心劫,若是平安度过,蛮山宗便能再添一名仙家修士。若是不能度过心劫,除非日后有什么天大的造化,不然这一生也仙境无望。
听了冬至的话,上官晨脸上浮现一丝苦笑,轻声说道:
“莫要劝说愚兄了,愚兄也知晓这道理,不过是愚兄的心境不到罢了。”
冬至心中也暗自感叹,世人大多都知晓许多道理,可是能够真正过好红尘中一世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上官晨见冬至默然不语,想要绕过这个略有沉重的话题,便晒然一笑,开口说道:
“冬至师弟,今日好风景,何须说这些有煞风景的话。说来师弟入宗也有些时日,在修行之上可有疑惑,不妨与师兄交流交流。”
冬至笑着说道:“师弟在修行上还未遇到什么困惑,只是想问问院主何时出关?”
上官晨听后嘴角一抽,也是,十几岁就已经踏入了‘众山小’之境,是何等的天资,即便有什么疑惑,自己也未必能够解决。只好轻咳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忙不迭说道:
“院主几日前就已经出关,只是不知为何出关之后便直接去了天枢院,所以知晓的人不多。这一元的尾末已近,院主们的事情着实不少。若是师弟有急事,师兄便陪你去天枢院寻院主归来。”
上官晨在蛮山宗内虽然爱戏耍其余弟子,但其人却是极为热忱,听到冬至问院主何时出关,便以为冬至在修行上真的遇到了问题,想要寻院主求证。
冬至心中却有些感动,知晓这是上官晨误会了,连忙解释到:
“师兄多虑了,冬至不过随口一问。冬至入宗之时曾有言在先,三年之后许我下山了解一段因果。当初约定三年下山,是因我预计三年左右方能踏入‘众山小’之境。可不曾想宗内灵气仙韵如此浓厚,而冬至也恰好有所感悟,不曾用到三年,便已经步入了‘众山小’之境,所以才想寻院主说明,可否允我近日下山。”
本来上官晨已经收拾好的心情,再次被冬至打乱。本就思念家中母亲,迫切想要归家而不得,心中异常烦乱。可是眼前的这位小师弟可好,还未到束发之龄,就已然与自己并肩而站,同为‘众山小’之境的小宗师。最重要的是这小师弟进宗之时竟然谈了条件,三年后便可随意出宗一次。而自己竟然傻乎乎的等了两百余年,还未见乔治这个老不死的开口放自己出宗。
冬至见上官晨脸上阴晴不定,大概就知晓了多半是因为出宗之事,只好说道:
“晨师兄放心,冬至此番出宗一定想办法让院主准许你陪同出行!”
上官晨听到冬至如此回答,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嬉笑道:
“还是冬至师弟知晓为兄的心思!这此情此景,为兄想要吟诗一首啊!”
正在冬至有些错愕的时候,上官晨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始了:
“冬至师弟不一般,好似神仙下凡间。愿你修行无坎坷,仙途全是小平坡!”
不等冬至反应过来,上官晨又忽然喊了一句‘风紧扯呼’,喊完便屁颠屁颠的跑出了冬至的庭院。
冬至此时也是有些哭笑不得,终于明白为何即便上官师兄喜爱捉弄宗内弟子,但宗内弟子却依然对上官师兄如此和善了。这上官师兄虽口无遮拦,但心存赤诚!
看着远去的上官师兄,又低头看看了自己的衣襟,冬至心中缓缓叹了一口气。他看的出上官师兄眼中藏起的惆怅,上官师兄又如何看不出已湿青衫之下的隐藏。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修士也是人,虽然寿元悠久,但不如意事却更多,能与人言的烦恼也更少,想到这里冬至心中更是有些黯然。
曾经的冬至也时常自问,不知是凡人匆匆几十年便尝尽尘世中的百般滋味来得痛快,还是修士经历漫长岁月修行后跳出轮回来的洒脱,可是冬至却从未有过自答。
如今的冬至却有一个念头,想要看看轮回尽头的风景,可有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