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胜睁开了眼,脑袋一片昏沉。
“仙长!”
急切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他甩了甩头,稍稍恢复了些灵智,一抬眼,正看到李校尉那熟悉的面容。
“我,睡了多久?”
徐胜还没看清楚周遭,就因剧烈的疼痛低下了脑袋,用手揉搓着额头。
“两天一夜。”
李校尉轻声回答道,声音里不可遏制地透露着焦急。
他没法儿不急呀!眼看余粮将尽,芷阳城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作为“主心骨”的徐胜却昏迷了。那沉重的担子,一下子就压在了他身上,压得他不堪忍受!
还好,徐胜醒了。
“两天一夜。”
徐胜念叨着,而后猛然惊醒,眸光一亮,急声道:“城里的粮食没有了吗?”
“不”李校尉上前一步,说道:“还有些,还有两顿饭的量。”
“两顿饭。”徐胜喃喃,眉头紧皱。
这区区两顿饭,和没有粮食又有多大的区别?
“唉——”
他长叹,费力地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从棺中站起,俯瞰四周。
现在,他总算看清了。烧饼老头儿狭小的庭院中远不止李校尉一人,密密麻麻站着能有三十多位。
这三十多人,徐胜大部分都认得。
他们,正是芷阳城中的大小军官。
这些在战火中摸爬滚打的汉子,这些敢在刀口舔血的铮铮男儿,如今,一个个面黄肌瘦,神色疲倦,萎靡不振。
他们这般,不单单是饿得,还因为内心深处的绝望。
他们,早就把自己看作死人了!
看着他们,看了许久,徐胜神色凝重。他扶着边沿,缓缓从棺中走出,直勾勾地望着向李校尉。
这些大小军官,徐胜都可以不在意,但是有一人他绝不能忽视。那就是李校尉!
徐胜明白,虽然一直以来,李校尉都表现得平平无奇,甚至稍显怯懦;但是,城中的七千带甲所认可的、服气的,从来都只有李校尉一人。
他的权威,在很大程度上依仗于李校尉对他的敬重。
他看着李校尉,李校尉也看着他。虽然两人的目光都有不自然的躲闪,但徐胜还是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东西。
犹豫了很久,他终于下了一个决断——一个不得不下的决断。
“生火、造饭,把全部的粮食都用上,吃饱喝足后,我们投降。”
徐胜的声音不大,语气也很平淡,但落在李校尉一干人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
他们在震惊之余,更有着——无法掩饰的“欣喜”,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那些军官、那些汉子,他们弯曲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直起了些,死气沉沉的眼眸中,也焕发出了神采。
显而易见,他们早就想降了。
至于李校尉,他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在和徐胜的相处中,他早料定其会投降;只是没想到,会降的这么早、这么干脆。
“属下,遵命!”
李校尉低首抱拳,对着徐胜深鞠一躬;他掩饰得很好,但在其低首的一瞬间,徐胜还是瞥到了他嘴角的笑意。
徐胜瞅到了,不由得也笑了起来;终于,他能卸下担子了,终于,他能脱掉防备了。
“你去吧,尽快去做,还要多多准备些白旗。”徐胜摆摆手,李校尉招呼着,所有人都退走了。
徐胜目送着他们离开,脸上还是挂着笑的;但是笑着笑着,两行清泪自他的眼角流出,顺着脸颊淌下。
他哭了。
终于,他还是放弃了。
“哥哥,对不起,我不能拿几万人的生命做赌注。”徐胜如是说道,声音散在风中
徐猖在风中站立,忧思不断。
现在,他停在悬崖边上,冷漠地俯瞰着下方。
大大小小的石块堆满了沟壑,堵住了那一条窄窄的小道。细看之下,石缝中不乏残肢断臂,石面上不缺血红印痕。
石头底下,压着一条条生命,一缕缕幽魂!
“呼——呼——呼——”
是风的声音,却不只风声那么简单;纵然看不到,徐猖也知道,在断路的那一头,大昭士兵正在片刻不停地凿石开路。
虽然他们肯定能凿开,但徐猖丝毫不担心,相比于艰难的开凿而言,从山上扔石头不是更简单吗?
他所忧心的,是另外的事情。
这场战争,这样的规模,一定不会只限于凡人;某些在常人眼中不可思议的存在,也会进入这乱局。
那些人,那样的存在,早已不能用常理揣度;对付他们,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不管怎样,都要坚持住。”徐猖的声音不算小,混在风声中却变成了奇怪的音响。他这话,既是对身后上万将士的期许,也是对自身的要求。
本来,他大可不必如此忧心,自有依仗。可是,从他将“涅槃丹”送于徐胜之后,那依仗就少了大半。
当然,即便是对上那些超出常人的存在,徐猖也悍然不惧,但有些事,他不愿去做
袅袅炊烟,盘旋而上。
冷寂阴沉的芷阳城中,少有的多了些烟火气。
饿瘦了两圈的“胖厨子”顾不得额头上的汗滴,手持铁锹般的大勺,在锅里来回翻滚。在他后头,那些帮忙的新兵娃子们,一个个伸长了脑袋,瞪着眼睛吞咽口水。
这锅里头,不是一般的玩意,而是肉!
城里头闹饥荒,人遭罪,最惨的却是牲畜,它们是一点吃食都没有,几乎全部饿死。
胖厨子知道肉的金贵,他把死去的牲口全都收集起,制成了腊干。平日里,就算有人当着他面饿死,也不曾拿出一点;现如今,到了投降的关头,徐胜又下了令,他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一股脑地将“珍藏”全数掏出,丢入大锅。
“咕噜,咕噜”
热汤翻滚,肉香浓郁。那一个个兵娃子瞅地更加忘神,口中生津,不能自已。
“他奶奶的,你们是来打下手的,还是来看戏的,再看,一会儿连汤都不给你。”“胖厨子”一仰大勺,骂骂咧咧地说道。
这一吓唬,确实有用,兵娃子们相互望着,最后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离去了;他们虽然走,但是心、魂儿、眼神,都留在了那口大锅旁边。
“开饭了,开饭了。今天每个人可以领两碗稀饭,四块馒头,还有肉。”
巡街小兵敲着锣,走过一条条巷道,有气无力地呼喝道。肉眼可见,当他念到“肉”字时,明显一顿,不争气地吞了吞口水。
“吱呀——”
巷道深处,一户人家开了门,皮包骨头的男子从门缝中探出了个脑袋;一会儿,那人的妻子也伸出头。
“当家的,我是不是听错了,那当兵的说今天有肉!”
“媳妇儿,你也听到了?我滴乖乖,真的有肉呀!”
“今天有肉吃!?”
“两碗粥!?”
“四个馒头!?”
不只是谁起了头,大街小巷,人声鼎沸。很难想象,刚才还死气沉沉、如空城一般的芷阳,现在却充满了勃勃生机。
不论是两碗粥、四块馒头,还是让人想想就觉得兴奋不已的大肉,都是这些人无法拒绝的诱惑,疯狂地挑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借着这个由头,人们得以释放压抑许久的热情,排遣早已不堪忍受的惶恐。
“开饭了,开饭了。今天每个人可以领两碗粥、四块馒头,还有肉!”
那小兵的声音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走上街的人也越来越多
徐胜没有凑热闹,最后一餐,他丝毫不想参与。
他选择站在城墙上,极目远眺。看看起伏的山形,看看无尽的苍翠,还有在那苍翠之中数不清的黑点。
那些黑点,是一个个持刀带甲的士兵,是一条条鲜活生命,是芷阳危局的制造者,是他不得不面对的敌人与不得不臣服的命运!
命运呵,命运!
徐胜苦笑,无可奈何,唯有苦笑。
风,渐渐的小了。芷阳城中,也渐渐的安静了。
不多的粮食很快被分发完,每个人都还只是刚刚开胃;至于那肉,只有十分之一的幸运儿得以润润嘴唇,绝大多数,连味儿都没闻到。
“仙长,这是你要的白旗。”徐胜身后,李校尉不知何时赶到。他和徐胜一样都没有享受最后一餐,心里头儿,都不是滋味。
“好,分发下去,挂起来吧。”徐胜有气无力的说道,提不起半点精神。
他没有看到的是:那所谓的白旗,不过是一张张白色的床单。
不过不重要,既然是投降,挂真正的降旗比挂白色床单又强到哪儿去?
不多时,城墙之上已经是白旗铺展,迎风舞动。徐胜看着心酸,觉着心累,但他还是硬提起一口气,调动“无形秘力”,用了浑身的精气神,狠狠地喊了一声:“我们投降了!”
我们投降了!
这声音极大,在“无形秘力”的加持下,更是有了难以想象的穿透力。不过几息之间,“宏大”的声音在山林中回荡,响彻在每一个人的心间。
同时,也震动了许多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