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兰固然未敢再找苏铁麻烦,倒也不曾忘了如烟,曾招她来道:“到时演什么呢?光吹个箫吗?不是我说,这种清吹,在那嘈杂时候讨不了好,且院中这许多人都要抢在那一晚上露脸,妈妈未必许你一个人清吹过一刻钟去。算下来,划不划算?你自己想!——倒不如给我吹曲?我除了跟那截木头合一台,照例还要自己拿唱段小曲,往常搭手的都是行子里有名管弦,倘若今年就你这根小管子在旁边,也不算埋没了你。我喜穿红,你惯是白的罢?衬起来也不算混了。”
凭良心寻思,嘉兰这番话,入情入理,也是对如烟的好意。现在人们都孤立她,这片好意,就更形难得。
哪怕再往阴暗面猜疑。嘉兰这么个花魁,犯不着嫉妒如烟的;平常对了谁都嘴头尖刻,人缘儿并不好,故不像是背后鼓动大伙欺侮如烟的人。
所以,此刻能攀上她的粗腿,怎么想都是好事吧?
但如烟在脑海中幻想自己和她同台的画面,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嘉兰永远是艳丽的,在台口前香气袭人、容彩夺目,如烟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整个画面的层次丰富了、会变得更美。这个,没有问题。
然而画面中的如烟呢?是同样被衬托了,还是……埋没?她这么小、这么静、这么苍白,大概被淡成了一抹背景吧?好,如烟承认自己自私、心胸狭隘,要她去衬托别人、自己却得不到好处,她是不干的。
如烟对整台节目的效果如何,没有兴趣;对嘉兰的形像如何,也没有兴趣。她只对自己的前途、自己的道路兢兢业业、死而后已。
就是这样的家伙,如烟。
抠着衣角、陪着笑,她就是不肯点头。嘉兰往椅背上一仰,从桌上掐了朵花下来,一瓣瓣拆了揉碎,丢到地上,口中道:“算了,左右要唱什么,我还没定呢。你也不一定吹得下来。到时候再说吧。”说着,把**的左足从鞋中抽出来,去地毯上揉搓花瓣玩儿,忽见一个脚趾甲边缘起了个毛刺,“嗳哟”一声,高声唤丫头来修。
如烟猜这是叫自己离开的意思,行了个礼,告辞走开,出门时,听见后头有人低呼。她仰面,也呆住了。
天上,下雪了呢。
雪并不大,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一片片那么温柔的飘着、飘下来,轻得完全没有份量,像个梦,让整个世界都宁静了。那景象之美丽,让人一时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人咚咚咚跑过来,站住,脱口叫道:“哎呀,下雪了!”目光与如烟相接,自然而然的一笑,想了想,有点尴尬的呆了一下,但还是继xù
笑下去了。
这是金琥。
她对如烟笑完,喜孜孜的跑进门里去,嘉兰的丫头迎上来接住,都欢喜道:“下雪了,下雪了!”跺着脚,向手上呵几口暖气,还是舍不得回到暖烘烘的房间里去,攀着帘子,向外头呆看,只是笑。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
原来,人要笑起来……也是这么容易的吗?如烟想着,心里不知为什么也轻快了很多,一边举步回去,一边试着仰起鼻子来接雪花,竟然接住一片,清凉柔软,转瞬化成雪水,叫她紧一紧衣裳,无声的笑了。
这个世界,还是有这么多意wài
的小小美丽。
这场雪没有下多久,很快成了细雨,再过片刻,就停了。
当空中连雨丝都落尽的时候,小郡爷来这里探李斗的病。
李斗和紫宛都在房中,小郡爷才走到帘前,就听里头一阵笑声,一把清丽的声音道:“……骤自鸿蒙飘醉绒!——你这个招牌的醉字,到如今都不用出来,活该便宜我啦!”就听个沙哑男声笑道:“何苦来,停了我的酒,还特地谗我——看你后面接什么。”那女声道:“一时倒接不下去了。罢了!既然气了你,就让你接两句痛快的出出气罢。”那男声笑了笑,接道:“纤怀浅浅伤柔抱。”那女声奇道:“怎么这般纤巧起来?”男声道:“但咏今日之实景要紧,不与你一般见识。你接罢。”
小郡爷听那清丽女声,自是紫宛。那沙哑男声,却是病中的李斗了。他听这两人不知联什么诗句,这般有趣,一时倒站住了,向丫头摆摆手,叫她且慢通报,自己就在帘下听着。
紫宛顿了顿,果然接道:“细步幽幽损月弓。点叶穿松浑似有,”李斗应声道:“寻阡度陌总消融。却因呵暖湿青袖,”紫宛叹道:“果然切景。这雪生得单弱,伸得手去,哈一口暧气,它就不觉融了,我看着只觉得伤感,并未得句,不知你怎么想得来?却怎么接好!我再想一想……”李斗咳了一声:“傻丫头。这些都是俗字句,有什么难想的。却因呵暖湿青袖,未敢抬头拾泪容。屏息凝气犹相待,仙袂成归梦已穷……”紫宛抢住他道:“罢罢!怎的就结了?快让我让我!世情不信竟为绝——”李斗接道:“持箭谁能射帝公。”紫宛慌忙道:“射破云关倾淡羽——”
小郡爷不觉应道:“苍黄终许慰吾衷。”旁边丫头已笑嘻嘻打起帘子,他撩衣跨了进去。紫宛忙迎着行礼道:“小郡爷!怎的过来了?”李斗指着笑道:“也不知听了多久了。悄没声儿,像只猫似的,不抢着好句就不进来!”
小郡爷笑道:“谁叫你们联得有趣?我在外头,听得也觉紧张,哪敢进来!”紫宛抿嘴笑道:“还说呢!一句话就来了个收稍。难道非得把人家的诗完结了,你就不紧张、才就敢进来了不成?”小郡爷摸了摸鼻子:“如此,权当它还没完,再接下去罢?”李斗持着笔摇头道:“意思已经补完,何必强求?就这么着吧!”
小郡爷笑着,看他面前一张宣纸,墨迹淋漓,大约便是刚才联的句,于是走近两步去看,不先急着批评字句,先挑剔那书法道:“长庚,怎么又用了狂草?我还是喜欢你的行书。”李斗大笑:“这大约只是因为,我的狂草意境你仿不来!”小郡爷笑了,就从头读这首诗道:
“今岁冬来地气融,“等闲不见凋梧桐。
“蛩唱凄离未肯病,“轻裘对壁几时拥?
“我闻天下有好雪,“吹遍江湖动芙蓉。
“瑶池捻絮添祥瑞,“玉阙摧冰赐玲珑。
“魂愫一翩寰宇净,“虫蛇匿影秽无踪。
“四海峰峦皆锦素,“九州大地尽银龙。
“残季到头当若是,“豪情冷啸卷华空。
“此意心间埋也久,“莫非痴志动苍穹。
“前日楼头寒飒起,“昨夕瓦底朗霜浓。
“腐叶衰草连壑靡,“竟夜阁台号朔风。
“旦旦朝朝封姨怒,“骤自鸿蒙飘醉绒。
“纤怀浅浅伤柔抱,“细步幽幽损月弓。
“点叶穿松浑似有,“寻阡度陌总消溶。
“却因呵暖湿青袖,“未敢抬头拾泪容。
“屏息凝气犹相待。
“仙袂成归梦已穷。
“世情不信竟为绝,“持箭谁能射帝公。
“射破云关倾淡羽,“苍黄终许慰吾衷。”〔注〕小郡爷一边读,一边赞叹,又问道:“要不是我闯进来,你们要将这几个主韵旁韵的字都用完不成?”李斗懒懒靠着道:“闲着也是闲着。”
紫宛奉了杯茶给小郡爷,“噗哧”一笑,接口道:“可不是?虽然只是场小雪,能够闲人消遣个半日,也算功德无量。”李斗摇头道:“还是压不了我的酒虫下去。”紫宛摔手道:“那你喝!像前几日似的,喝得病又重了,到头来,还是躺在床上进不了水、进不了食,头重脚轻,难道就舒坦了?把往后能乐的好日子都赔进去,饶今儿几口酒呢?那你喝便了!”说着背转身走到一边。
李斗瞧她这样,倒不发牢骚了,笑着招手道:“行了,算我怕你不成?不喝便不喝罢!你回来。我一个人躺着更闷,没病都成病了。”
紫宛方略略回过身来,牙齿咬着唇角,瞥了他一眼,不说话。李斗苦笑道:“果然气性大。行,行,是我说差了。并不是将你作我病中消遣的意思。并没有拿爷的身份压你的意思。我说差了,成不成?叩个头向你陪罪罢!”说着果然要掀被子起身。紫宛忙回身按住,嗔道:“着了风怎么办?说掀就掀了!头再痛起来时,看谁睬你呢!”
小郡爷在旁边笑了起来。紫宛面上一红。李斗就势揽住她的肩,边问小郡爷:“南小子,你又笑什么?”小郡爷含笑答道:“有紫姑娘在这儿,昊光叔公不应该担心了。”
紫宛的笑容凝在脸上。李斗的面色沉下去。
小郡爷口中的昊光叔公,便是李斗的亲父亲。李斗这样的不肖子、Lang荡儿,听到父亲的名字就面色不善,这是人所共知的,小郡爷何以来犯忌讳?
他慢悠悠的掸了掸衣襟,道:“嗳!长庚,嫂子,这么看着我干嘛?作父亲的知dào
儿子病在了外头,难免说一两句话,这又有什么不对?”
李斗指着他暴喝道:“你到老头子面前嚼的舌根?”
小郡爷扬手道:“冤哉枉也!你们之间的事,我一向不掺和,你是知dào
的。”
李斗皱眉道:“那你好好的提他干嘛?”
小郡爷叹气:“你当你什么身分?这么几天躺下来,家里能有不知dào
的?你爹那个烈脾气,只叫我过来看看,没亲自跑来把你拉出去揍死,已经算是给你面子了。你还要怎的?”
李斗捧头道:“你回去告sù
他,外头都传错了。我好好儿的,还是读读野书、写写yin词艳曲,没什么病痛。”
小郡爷只是看着他笑。李斗怒道:“又笑什么?”小郡爷摇头:“你知dào
我一向撒不来谎。”李斗激气,指着他喝一声:“你——”忽而又笑了,道:“好,好,我辈份还是七叔,你仗着富贵,叫我长庚,我到老祖宗面前哭去,看哪个长辈说你有理!”小郡爷顿足道:“真zhèng
岂有此理,我们三个从来是认兄弟的,你怎可这么无赖了说话害我!”李斗合掌笑道:“着啊!原来你还认我作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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