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盛宫大殿
长几围成三方,皇帝坐在上首,左右具是直系的皇亲国戚。丝竹管弦,金樽美酒,歌舞升平,所有人脸上都有了一层醉意,但仍拘着仪态,不敢过于放纵。皇帝面色如常,只眼角微红,眸子雾蒙蒙,稍显醉态。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懒懒扫过那些附属国送来的异域舞女,丝带缠着玉臂,挥动时堪比杨柳,尽展媚态。有些个大胆的,越走越前,艳香四溢的丝带几乎要触上他的鼻尖,他下意识地跟着丝带转动眼珠,末了闭眼揉眉。
廖中全俯.身道:“爷可是醉了酒,奴才命人送点解酒汤来。”
祁铮拾起颗圆圆的蜜饯放入嘴里,“让她们下去,晃眼睛。”
廖中全并不意外,递了个眼神,自有领头宫女带她们离开。正看地起劲的庸王痛心疾首地起身抓了抓飘走的丝带,他一屁股坐回软垫上,失望叹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众人见怪不怪,这位庸王人如其名,庸才一名,生得风流倜傥,人也极尽风流,与先帝爷一母同胞,性格却截然相反。先帝在位时曾有意抬举他,给了他一个修缮宗庙的美差,谁知他游手好闲,竟让下面的人把公银贪了大半。先帝盛怒之下剥掉他的爵位,没收府邸,在皇宫里随便找了个住处打发。
可他惯于给自己找乐子,没大没小,整日领着一群小皇子不务正业,上天下地的疯玩。先帝忍无可忍,为了大周基业不毁在他手上,封了个庸王赶出皇宫。
祁铮幼时很喜欢这位九皇叔,刚登基那几年时常召他入宫。可孤周之战后,所有人都开始怕他,这位一向不讲究君臣有别的皇叔也不例外,关系自然而然就淡了。
祁铮问:“九皇叔觉得这些女子如何?”
庸王客气道:“婀娜多姿,曼妙美人。”
祁铮淡笑:“何为美人?心悦者方为美人。九皇叔既然喜欢,朕便赏了。”
庸王喜不自胜:“皇上是大好人!不不不,是至圣明君!”
众人低笑。
“九皇叔醉的厉害。”
“府里也没个正头娘子,这群妖精进去,还不得闹翻天?”
“你们懂什么,庸王自己都说了,家中无贤妻,乐的才自在。”
这时几个太监抬着一张裱好的山水画呈到中央,长宽惊人,水墨丹青,笔笔精细。祁铮来了兴致,身体略往前倾,观摩须臾,“好画!可赏。”
太监道:“启禀圣上,此画名为《陇山赋》,乃陇城端王所作,于三月前送往建安,特在除夕夜向皇上献礼。”
祁铮眯了眯眼,“原来是五哥呀,他的技艺精进不少,看来在陇城这些年没荒废。来呀,赐朕的御笔,望五哥不仅踏遍陇城山水,还能体会世间百态,早日作出一副《陇城人家》全景图才算是功德圆满呐。”
此话一出,众人皆变色,皇上难不成要让端王在陇城那种贫瘠之地待一辈子不成?坐在角落的长乐公主祁渔晃了晃身体,酒险些洒出来。宫女紧张道:“公主别乱了方寸,皇上要端王作画,兴许画完就能回来了。”
祁渔苦笑,心里纵有万般心酸,面上仍要平静如常,仿佛他们议论的端王不是她亲哥,而是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你不懂,皇上根本没想让兄长回来。”
一副《陇山赋》已是让兄长呕心沥血,两年来尝遍陇城的险峻,受尽苦楚!皇上现在又让他画世间百态,可人生苦短,他一个人如何尝得尽万千人铸就的世间!
有人打量起祁渔的脸色,祁渔从容站起身,她举杯道:“皇兄得此佳画,臣妹理应恭贺。”
见她这般坦荡,窃窃私语不断。
“难为她这么多年在宫里周旋,日子怕是不好过。”
“长乐公主才情横溢,倒可惜了。”
“这怪得了谁,谁让她有个犯上作乱的好哥哥!皇上在南方打仗,他到好,勾结东夷族,泄露军防图,害的青州四城被屠!如今也算是自食恶果!皇上留他一命,已是顾念了兄弟情分。”
“不是说其中有误会吗?端王那时远在建安,如何能勾结东夷族?”
“再有误会,也脱不了干系。”
祁铮没动,他淡淡道:“皇妹与端王一母同胞,虽相隔千里,但也该相互照应,没得失了这与生俱来的兄妹情谊。”
祁渔指甲掐进手心,面上不以为然道:“皇兄说笑,端王乃大周罪臣,臣妹虽是女子,但尚有礼义廉耻之心,不愿与此等不忠不义之徒为伍。”
她说的义正言辞,令人动容,众人都以为这回答绝佳,独善其身的甚至有些大义灭亲。皇帝神情也似乎缓和不少,让她坐下,可只有廖中全知道,皇帝是失望的。端王陷大周百姓于不顾,皇帝当然容不得他,但并不意味着他连一个心系兄长的妹妹也容不下。皇帝打了胜仗,守住了大周江山,救万千百姓与水火,天下人皆敬仰他爱戴他,但鲜有人再敢真正走进他。
不论是讨好他的人还是算计他的人,至始至终都对他抱有畏惧。这世上好像再没人能叫出他的名字,他亲手把自己推向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却又画地为牢,从此只成圣不成人。
睿王的世子起身道:“祁玮在这里祝皇上龙体安康,大周来年风调雨顺,四海升平,八方宁靖。”声音稚嫩,说完腼腆地垂下头。
祁铮颔首:“三皇叔可还好?”
祁玮结巴道:“父亲近来近来感染风寒,还还请皇上赎罪!”他显然没说过谎,神情恍惚,因果不通。
祁铮并不为难:“你年纪小,勿要贪杯。”
祁玮脸红:“是,多谢皇上关怀。”
容王咳嗽起来,风中残烛般的病体剧烈颤抖,平息下咳喘后,他道:“愿景虽美,彻底实现却艰难。如今漠北十二部大有异动,赫什里舍带领的狼部正往太原山迁移,逐渐脱离漠北王的掌控。这看似符合皇上当初分离十二部的设想,但实际上狼部是漠北王还是世子的时候一手培养出来的强部,不可能轻易叛变。太原山再往里就是与他们血脉相连的结匈族,臣恐生变故,请皇上出兵震慑。”
有人抢先道:“容王所言差矣,漠北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咱们大周永安公主的亲子更是被封为世子,如今看这漠北十二部已经有一半姓了祁!再如何异动,也该顾及永安公主的处境,若此时发兵镇压漠北,置永安公主于何地?漠北十二部岂不寒心?”
容王咳的更厉害,看向皇帝,语气激动,“就算要顾及永安公主,但也绝不可对漠北放任自由!皇上,臣以为……”
“行了。”祁铮沉静,“今日是家宴,不谈朝政。”
容王眸中的火光迅速熄灭,“是。”
“诸位别拘束。”祁铮挥手,丝竹再次靡靡,气氛缓和起来。众人转移注意力后,他站起身,廖中全立刻上前,“朕想一个人走走,让人盯着这里,别闹出什么笑话。”
―
楚令沅一身火红的狐裘,像只毛茸茸的精怪,穿梭在梅花枝丫间,睫毛落下冰霜,转眼被热气融化。她抱着一把刚折下来的红梅,扔到冬香脚边,“喏,用花瓣做它的衣裳,用树枝做头发,对,就这样插上去。”
冬香身前是一个巨大的雪人,形状奇怪。楚令沅说是按照自己的模样堆的,然后就堆出了这么一个脑袋大脖子粗,虎背熊腰,手比脚长,头上长木头的怪物。
茯苓让她歇会,“娘娘,咱们出来这么久了,什么时候回去?”
楚令沅摸着下巴思考,这雪人总觉得还差点意思,她随口道:“堆完了就回去。”
茯苓无奈:“您一会儿一个想法,稀奇古怪,只怕堆不完了。”
楚令沅灵光一现,指着雪人的手,“对了!还差把剑!”
冬香笑出声,轻拍雪人的肚子,“娘娘这是要堆个大魔头?”
楚令沅瞪她,“什么大魔头!小孩子不懂就不要乱说!你下手给我轻点,要是毁了我的杰作,饶不了你。”
冬香耸肩,“奴婢很温柔的。”说完雪人的手指断掉一根。
楚令沅眯眼,冬香立马举起手,“奴婢错了!奴婢这就去给娘娘找大魔头的宝剑!”
“算你识相。”楚令沅揉了一坨雪补上雪人的手指。
茯苓:“娘娘,雪地寒气重,您别又发了冻疮,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楚令沅:“你们把我裹的像个粽子,哪里能感受到寒气了?动起来就冒汗。”
茯苓:“可是常姑姑千叮铃万嘱咐……”
楚令沅:“啰嗦!你也给我找剑去!早点找到早点回去。”
茯苓站起身:“那您别乱跑,在这里等我们回来。”
楚令沅给雪人画脸,“我就在这儿,谁还能给我拐跑了不成?”她用手指在雪人脸上一笔一划的勾勒起来,努力回想着班璃的模样,先画眉再画眼睛再画鼻子……
“你画的这是谁?好丑。”
楚令沅手一撇,鼻子歪掉!她回过头,先扫了一眼后面,见没人跟着,语气放肆起来。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祁铮反问。
他提着一盏宫灯,灯火温蕴,袍子上张牙舞爪的龙像也柔和许多。腰带上垂着一块玉玦,显的肩宽腰窄,长身玉立。走来时,带着一股酒气和脂粉气,楚令沅登时拧眉,“臭死了,你走远点!”
祁铮挑眉,“你敢嫌弃我?”
楚令沅横眉,“没嫌弃你,离我远点就成。”
祁铮哪里会依,扫臂过去想揽住她的肩,谁知她往下一缩,胳膊顺势锁住了她的喉。她卡在手肘里瞪着眼,“混蛋!放开我!”
祁铮再忍不住,咧嘴大笑,一口白牙晃人眼,笑完看着她的脸,突然发现她这副样子像极了他猎回来的那头鹿。
眼睛圆圆,鼻尖泛红,可怜巴巴的。
他心头一动,道,“皇后想不想吃鹿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