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八十位客人。
一位满脸长满羽毛,鼻子弯钩如鹰嘴的客人赤脚走入事务所。客人长有一对羽毛巨翼,棕色花斑的粗厚羽毛层层覆盖在翅膀上,如厚衣,如铠甲。他的长发盘成麻花辫梳在身后,前胸一直到左臂的位置,纹有红色图腾纹身。图腾很抽象,像祥云又像海浪。待他走近一些,我才看到面部羽毛后藏着一双凌然的眸子。灰蓝色,凶狠但沉着。
“你好,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我乃鹰人璃君,见过执笔大人。”鹰人双手抱拳,浑身散发英雄气。
我示意璃君坐下,随后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璃君,你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
“大人可还记得阿尔蓝?”
“哦?记得,怎么了?”
“在下常年守护在天庭入口处,那日见一身穿厚甲的妖贼硬闯南天门,几番劝阻都不听劝,于是被在下就地正法了。”
我有些惊讶:“你斩了阿尔蓝?”
“正是,他的肉身已经毁于南天门前。至于神识前往何处,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
“与我提此事,是为何?”
“阿尔蓝在临终前交给我一张号码牌。我将此号码牌献给元帅李天王大人,但大人却说我可以执此牌到地狱中游玩,访问地狱执笔官。在下之前没有离开过天庭,得此出游机会甚为欣喜!这地狱我也并不熟悉,所以就想先来拜访大人您。”
“明白了,所以你现在正在休假。”
“正是,这是千年来难得的一次休假,在下十分珍惜。”
“喝茶还是喝酒?都是地狱特产,别白来玩一趟。”
“酒,一定要是酒。”
璃君咧开嘴笑了,他脸上的羽毛也随之蓬松起来,整个脑袋膨胀了一圈。
我为自己与璃君斟上酒,抿了一小口。璃君则拿起土陶碗,大口饮下烈酒,毫无防备地被辣得连声咳嗽起来。
“这!这地狱的酒!好生辛辣!”
“自然是不必天庭的琼浆玉液来的甘美。”
璃君咳嗽了好一会儿,连锤自己的胸口。等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又是饮了一大口。这次没有咳嗽,他的整张脸都已涨红了,好像已经要不胜酒力。
“慢着点喝,我们还要再聊一会儿。”我连忙劝慰道。
璃君放下酒碗,又是咳嗽了几声:“是是,我这看什么都新鲜,尝什么也都觉得新鲜。这酒虽然辛辣,但比起清雅的天庭佳酿来说,别有一番粗旷的风味。在下甚是欢喜!”
“嗯,你喜欢就好。接下来打算去哪里玩?”
“一到地狱中来就直奔这里,也是因为在下对地狱实在是不熟悉。没有引荐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其他官员,唯有您的号码牌让我至少暂时有个落脚地儿。接下来去哪里,我还未想好。”
“我这里也不是长久的落脚点,毕竟公务在身,还是得一位一位客人接待的。在你之后,还排有八十一位客人。很抱歉,但是无法让你一直待在这里。”
“我理解,这个当然理解。李靖和我说您是个心胸开阔的人,什么都能跟您聊,不知大人是否愿意听听我的事情?”
“当然,倾听故事本就是我的工作,你请说吧。”
“我自从有记忆起就在天庭生活,接受着各种各样的道法和武功练习,从天兵步卒一直做到南天门守卫,如此过了几千年。身边从小一起习武的伙伴都已经离开天庭了,有的去投胎,有的被分派到别处当官。只有我,兜兜转转几千年,还在天庭。”
“你不想继续在天庭做官了?”
“不不,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喜欢我的工作,也喜欢在天庭的生活。如果能有这样出游的机会去别处看看,那更是锦上添花。我对守门一事并无任何怨言,也不觉得无聊。偶尔还能遇到像阿尔蓝这样和我打上个十几个回合的有力对手,若是能将对方顺利斩杀,那我就觉得自己的职位很有意义。”
“听起来是挺好的。”
璃君的酒碗空了,我给他续上酒。鹰人翅膀上的羽毛在烈酒的安抚下变得松软,已经不像刚进门时那样紧绷。
“但是啊,有的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没有上进心了。”
“没有上进心?此话怎讲?”
“你想啊,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们都被调遣升官了,要么就是去人间修炼了,只剩下我一人还留在天庭。几千年过去了,也只是个守门将。论统帅兵马,我是一点兴趣都没有,觉得还不如看好一扇门有意思。对高官厚禄更是从来无所谓,天庭这个地方,不食也不会饥辘,不眠也不会劳累,我要那份高官厚禄除了惹人嫉妒以外,又有什么用呢?”
“是,我同意。无论是什么样的官职,你自己觉得舒适最好。”
“但有时啊,还是会隐隐担心。我是不是需要更加进取一些?我看那些在南天门前背书的童子们,好生努力。还有日复一日在门前操练的将士兵卒,累的气喘吁吁。他们看起来都有很多事要做,好像只有我这个守卫是一个闲人,是天庭最闲的人。”
“悠闲有什么不好的吗?”
“悠闲当然好,但有的时候会让我觉得自己无用。”
“觉得自己无用,会怎么样?”
“会担心啊,会想着要修炼一类的事情。但真的到了修炼的时候,又完全打不起精神。”
“修炼对于你们天兵天将来说,是必须要做的日常吗?”
“基本的修炼,比如提气,操练,念诵经文等,这种当然是要做的。更多的修炼,比如去修一门自己本职工作以外的法术,提高自己的道行,这一类就属于额外修炼了。任何法术的修炼都需要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不是简简单单可以办到的事情。能做到的神仙都是相当有上进心的,不像我,唉。”
“你想变得很有上进心,去做那些额外的修炼吗?”
“我想啊,但是我又不想。”
“为什么这么矛盾呢?”
“我想着啊,如果我逼自己一把去好好修炼,也许就不用靠着斩杀闯入者这种事情,来获取一点点的成就感。但我又想,修炼一事并无止境,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了。而且此事又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我现在做着自己的守门将也挺知足的,不到万不得已过不下去的地步。”
“话的确是如此,而且你们天将的寿命又十分长,就算肉身没了,神识也通常能保存的相当完好。没有寿命的长短作为威胁,的确好像做什么都可以慢慢来,不急不缓的。”
“我们鹰人一族的寿命不比神仙,不过也的确是相当长了。倒也是如大人所说的那样,肉身没了也不见得是死亡,只是另一种存在方式罢了。”
“我倒是觉得你把修炼一事看重了。”
璃君又饮了半碗酒,我继续给他续上。
“大人此话怎讲?”
“修炼一事的确没有尽头,但这并不代表你开始了就不能停下呀。恰恰因为没有目标,没有结果,更没有时间催促,想什么时候开始就去试一试,想停下就停下了,自由得很。就算开始修一门法术,修到一半不喜欢了,停下就好。”
“有些法术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必须修完为止,不然容易走火入魔。”
“如果不想修那种必须要尽善尽美的法术,换点其他的,轻松一点的。任何时候都能修得法术总该有吧。”
“有是有,但修那种法术啊,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差了成就感?不比斩杀奸贼来得痛快?”
“是!没有成就感!没有一件事情一口气从头坐到尾的爽利!”
“成就感只是修炼中的副产品,正所谓修法不为法,参道不谓道。”
“那修炼是为了什么?”
“每个人修炼所求的东西是不同的,你修炼是为了什么?”
“在天庭生活。”
“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呀。”
“也许我还想变得更厉害些,也许我是想要挂帅的,谁知道呢,嗝。”
璃君打了一个酒嗝,他好似已经有八分醉了。
“所以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知道,但是我又不知道。”
“这个状态挺好的,一直都在探索中。”
璃君接连打了好几个嗝,说话都变得断断续续的:“这……这酒……不能再喝了……劲儿……劲儿大。”
“也是,别太醉了。若是在地狱中醉倒在路边了,可不如天庭安全。孤魂野鬼虽可能不敢拿一位天将如何,但总有那么一两个刺头会想要来招惹一下。到时候你再借着酒力在地狱搞出一番动静,那估计天庭也是要回不去了。”
“大人……嗝……大人你放心。我啊,我,酒品好得很。”璃君拍着自己的胸脯,说的斩钉截铁。
我还是把璃君的酒换成了苦茶,希望这清苦能让他快点醒醒酒。璃君喝了一口热茶,皱了下眉头,勉强咽了下去。
“这茶,有点意思。”
“哪里有意思了?”
“虽然苦,但是不涩。茶水吞到肚子里,苦味窜到天灵盖,就是一个通透。”
“那你多喝点,醒醒酒。”
“大人!我都说了,我没事,”璃君的嗝也被茶水化解开来,“我们刚才在说什么来着?”
“离开我的事务所之后,你下一站打算去哪里玩?”
“我打算去看看阎王的大殿,然后去看看自杀崖,据说在地狱尽头有一个叫做‘众神陨落之地’的去处,也想看看。”
“听起来将会是个相当丰富的旅程。”
“执笔大人在这地狱中最喜欢哪里?”
“我喜欢在血海旁散步。”
“血海腥臭无比,海浪间尽是残肢断臂。白骨滩上的碎骨尖锐,一不小心就会划破脚底。大人怎么喜欢这种地方?”
我笑了:“大概是在地狱中待久了,只要是能吹到小风的地方,都感到心旷神怡。”
“你们这群地府官员,够阴气的。”
“话说回来,你回到天庭之后打算精进修炼吗?”
“修炼一事啊,再说吧。也许等到哪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自己也就开始修了。”
“也是,现在也许还不到时候。”
“现在啊,是我璃君好好玩耍一番的时候!”
鹰人张开他的双翼,其翼之巨大,足以横向撑满整个事务所的空间。
“那你去吧,玩得愉快。”
“谢大人!”
璃君冲我一拱手,其赤足下升起一阵无名风。风旋转向上,托起那对花斑巨翼。风力加剧,巨翼收起包裹在身侧如炮弹状。璃君用力一蹬地板,整个人如同蛟龙出海般,从事务所的天窗弹射而出。我顺着天窗仰头望去,只见高高的天空上有一雄鹰身影。身影伴随着凄厉的鹰啸,向地狱深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