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都到洛阳的距离、比去建业还要近不少;不过须得翻越米仓山和秦川,急报传递的时间、最终相差不大。六月间,信使带着奏章、降表、书信等物亦已抵达了洛阳。
除此之外,还有一卷图画,乃钟会专门交代给信使的东西。
此时郭太后的面前,摆放的东西就是那幅画,几个宦官正小心翼翼地展开。三个人同时操作,两个宦官稳稳地按住一端,另一个宦官缓慢地在案上拉开。
下方的文武百官,一时间都用余光关注着宦官的动作。
因为不逢朔望大朝、官员们是临时来东堂朝见,皇帝便没有在堂上,上位只有郭太后。她今早刚收到奏章,所以比较仓促,此时心里还有一种惊讶意外的恍惚之感!
几天前郭太后才得知,大将军秦亮打赢了剑阁之战,她当时已有所预料、伐蜀战争应该会成功。
但是蜀汉这个国家,毕竟在她小时候就存在了;从小就知道的事物,还是不太好想象、它会忽然不复存在!
郭太后坐在了正位,不过前面仍旧象征性地拉了一道珠帘,聊胜于无,仅表示身居后宫者的矜持。另有齐王妃甄瑶陪侍在侧,还有两个宫女、站在后面轻轻摇着扇子。
画卷终于露出了真面目,郭太后一下子收于眼底,她修长的黛眉顿时轻轻往上一挑。只见画面上的人像、捕捉得很入神!
早已称帝为天子的胖子,双手反绑牵着羊,跪在地上弯着腰;他的脸微微侧向一边,简单的姿态和动作,便画出了蜀汉国天子屈服、又羞愧无颜的模样。后面寥寥几笔,则能看出那些人影在跪伏抹泪。
身披铠甲、长身而立的人显然是秦亮,他的姿态放松洒脱,一手拿着盛装宝玺的袋子、另外一只单手举起宝玺,似乎正对着明亮的地方细看。面对皇帝,他的气度反倒像是上位者!所以受降一国之主,寻常的将军、人臣确实承受不了。
笔法并不细腻、十分写意的一幅画,里面的人物却竟非常生动,好像活生生地刚刚发生一样。
有时候,图画确实比文章或言语的描述、更为直观。此刻郭太后才有一种豁然之感,仿佛亲眼看到了蜀汉国已经覆灭了!
再看落款,原来是大将军府属官钟会。不愧是颍川钟氏,确实颇有才能,精于书法、却照样能绘画。
郭太后瞧了一会,轻轻扭转上身,看了一眼身边的齐王妃。齐王妃也在目不转睛地、引项观摩画卷,她的脸颊微微有点红,好像有点出神地想着什么。甄瑶对于蜀汉灭亡、感受应该更为惊奇,她才十几岁,出生就知道这世上有一个蜀汉国、且是魏国的巨大威胁。
就在这时,大鸿胪的官员上前揖拜,开始在朝堂上宣读蜀汉君臣修的降表,“限分江、汉,遇值深远,阶缘蜀土,斗绝一隅,干运犯冒,渐苒历载,遂与京畿攸隔万里……”
郭太后一边听着内容,一边向一旁的张欢侧目。张欢面对着前方,但一直都留意着郭太后,一个细微的动作、张欢便立刻俯身过来。
“画得很好,给大臣们也看看。”郭太后小声道。
张欢弯腰一拜。
降表的篇幅并不长,等到大鸿胪的人念“存亡敕赐,惟所裁之”之时,张欢便与另一个宦官一起,将展开的画卷轻轻抬了起来,然后走向宽敞明净的大殿上,逐次向跪坐两侧的大臣们展示。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一些看过画卷的人,侧目看向御史中丞钟毓,因为执笔者就是钟毓的弟弟钟会。
钟毓只得率先向上位揖拜,朗声道:“蜀汉立国,其君臣常辱没我朝天子公卿,却凭借山川之险、举兵抗拒,我朝无可奈何。今蜀汉君臣献降表,承认我大魏布德,天命所归;大将军秦仲明居功至伟,当属国之肱骨!臣等喜甚,社稷幸甚。臣恭贺皇太后殿下!”
立刻许多人纷纷附和,“今日方知喜讯,待大朝时,臣当献贺表!”“臣等贺殿下!”
令狐愚的声音道:“只是数年前,国家尚处于外忧内困之中。而今蜀汉既灭,我朝在外、对东吴成夹击之势,朝内则修以德政,又有大将军辅政,殿下陛下可无忧矣。”
郭太后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一面用庄重的声音回应“举国同贺”,一面在居高临下的位置、观察着诸公卿的神情。
大多人确如钟毓的言论,是真的在庆贺。
秦亮在洛阳时判断得没错,魏国士族官员、对于蜀汉政權有很深的敌意。那蜀汉朝廷自称汉朝的继承者,如今被迫向大魏表忠,实际上也是公开认可了、魏朝诸公卿正大光明的名分。
不管是秦亮的盟友,如王广令狐愚等人,还是一些原来就在朝为官、中立的大臣,听到念降表都是一脸受用。刚才道贺之时,人们的声音也很响亮。
至于大将军获得宏大的灭国之功,要该怎么收场?许多人表现得也很淡定!因为大将军秦亮、早已是大權在握的朝廷辅政大臣,不至于回来后就开始動乱争斗,搞得鸡犬不宁,或是殃及池鱼!
只有夏侯玄等少数人,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其实他们自始至终都明白、一旦秦亮据有灭国之功,事情十分严重。但是夏侯玄等人、在秦亮发动伐蜀战争之时,甚至直到听闻剑阁战役的消息之前,显然并不认为、魏军竟能直接灭掉蜀汉!
从出兵到现在,也就三个多月时间而已。不怪他们心里准备不足,甚至当堂把情绪流露到了脸上。
然后神色凝重的人都没有吭声。在东堂这种地方、言论多少得上台面,夏侯玄能说什么?难道反倒要怪秦亮、不该灭掉蜀汉国吗?
郭太后待到大家道贺得差不多了,张欢他们也展示过了画,她便开口道:“两天后大朝,卿等来贺陛下罢。”
大臣们遂一起稽首道:“臣等谢恩,请命告退。”
郭太后在众侍从的簇拥下离席,走后侧门出东堂。
一早的朝会好像没有进行多久,不过结束之后、太阳都已经升到宫室重檐上了。郭太后刚走到檐台上,东边明艳的阳光便洒落在她的蚕衣上,她抬头看了一眼,终于暗自舒出了一口气。
她当然知道,秦亮伐蜀的危险与艰难。否则在此之前,满朝文武得知朝廷要对蜀用兵,也不会有诸如准备不足、时机不成熟之类的言论。尤其是剑阁之役,秦亮奋不顾身亲率前军作战,没有退路,非常冒险!
所以郭太后每次临别时,总会叫秦亮当心保重。
不过她清楚,秦亮须要那么做,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就像在扬州起兵、仿佛以卵击石一样,不为不行!
郭太后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嘴上说再多、也于事无补,光说有什么用,自己又没法直接给他!她每次叮嘱、也只得适可而止,倒好像客套话似的。其实郭太后是真的想那么说,挂念之心、便是字面意思。
但无论如何,现在总算是过去了!郭太后也终于可以安下心,慢慢等待他回来。
好在秦亮的付出与冒险,并非没有回报!
若非秦亮的所作所为,在朝廷里有了极大的威望与威慑力,士族大臣们肯定不愿意认可、秦亮那样出身的人!就像先前郭太后坐在正位,人们在下面稽首叩拜,看起来是她处于尊位;不过实际上、反是郭太后忌惮他们。
公卿们也根本不会把她一个太后放在眼里。诸臣接受她的诏命,乃因大将军秦亮的承认,不然新的司马懿、曹爽必定会跳出来,宫里现在还有什么实力压制权臣?
因此今天收到了蜀汉国投降的消息,郭太后自然十分喜悦!她只不过是克制住了情绪,不然在东堂上便会笑出声。
……朝臣们也都走到了太极殿庭院里,三五成群地陆续朝阅门那边走。一起从南边离开庭院之后,大伙才会分道扬镳、各自回当值的府寺。
其中几个九卿官员走在一起,宗正秦朗忽然说道:“灭国之功,朝廷应该给大将军封个公爵、还是王爵?”
数人顿时相互对视,光禄勋郑冲抬起头,朝走在前面的车骑将军、领军将军等观望了一下,嘴唇动了一下却未开口。
太常羊耽转过头看了一眼郑冲,痛快地把话说了出来:“此事须陛下出面,而今则应先听太后之意。”
现在大家只要照规矩做事、说话就行了,品行操守上便过得去,没什么可担忧的。郑冲不就是想说这样的规矩,有什么不能言语?
果然郑冲附和道:“羊公言之有理,封王赏爵乃皇室恩惠。”
秦朗的情绪似乎仍未平复,当即感慨道:“不到三个月,便能突破剑阁之险,攻灭了蜀汉国。幸得仲明生在魏国,不然像画里那样、跪在地上哭的人,指不定是诸公!”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便能立刻想象出画中的场景。不过秦朗是太祖养子、竟看不出一点忧虑之色,终究还是姓秦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