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羊耽离开皇宫回家,听说妻子辛宪英去了隔壁宅邸。乃因她的弟弟辛敞、来拜见羊祜,她便也去了羊祜家。

羊耽便也想过去坐坐。宪英虽是一介妇人,但在士人中颇有名望,她的言论传出去后、常有人认同,所以羊耽有时候也爱听妻子的说辞。

还有侄子羊祜,一向就是羊家年轻一辈中、最有才能的人,早年便有州郡官员不止一次想征辟他。

等到羊耽来到羊祜家前厅时,便发现男女都在了一块饮蜜水。

本来是辛敞与羊祜来往,因为宪英这个妇人的到来,羊徽瑜、夏侯氏也都在场了。

羊祜拿来一只碗,为羊耽盛上蜜水。碗壁冰凉,蜜水应该在井水中冰镇过。炎炎夏日,这便是富贵人家最常见的饮品、制作最简单。当初袁术临死前都想喝一口的东西,便是此物。

刚到的羊耽立刻成为了大家关注的人,他遂谈论了一番今早的朝会。

正在摇扇子的宪英,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又出神了片刻,才感慨道:“年初听说伐蜀,朝廷并未大张旗鼓,谁又能预料、秦仲明忽然便攻灭了蜀国!得知此事,真不知是该惊奇、还是赞叹。”

有这样感受的人不只有宪英,旁边的羊徽瑜同样如此。此前因为相信弟弟羊祜、叔母宪英的见识,羊徽瑜也没想到,此役是灭国之战!

这时辛宪英转头看了一眼叔子,又道,“我记得叔子也曾说过,大将军若不能攻破剑阁,一时便拿蜀汉国无计可施!”

叔子道:“大将军正是先占据了剑阁,然后才进兵益州腹地。”

他随即转头道,“从大势上看,仆此前认为、近年吞并吴蜀的时机不成熟,确非信口开河。东吴势力几乎退回了大江以南,蜀汉主力未损、又凭借山川之险,皆难以急图之。

魏军粮道要过米仓山,米仓山不如秦川险峻,却也不似秦川、尚有陇右道路可以走;魏军从汉中三郡进军益州腹地,道路既远又险,中途几乎得不到补给,唯有走剑阁关金牛道才行。”

叔子想了想,眼睛里的神情微微一变,“但仆未料大将军兵行险着,竟然凭借大量简陋的木筏,自西汉水漂流迂回。此计不仅是奇袭,更是险招!也只有大将军,才敢做出如此决定。”

羊耽也道:“当时魏军一旦不利,既无退路,增援补给也十分艰难,甚至大将军自己也有性命之忧。”

羊徽瑜没有多言,却也听得很緊张。因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她才只有后怕,没有那么心惊!

她侧耳倾听、对大家说的话题非常上心,但没有轻易言语,像是在旁听。

因为她有自知之明,现在自己说话没什么分量。亲人之间当然有感情,然有时候仍有轻重之分。在家族中有很大贡献、承担着家族前程的人,大家就是更愿意听,哪怕只是平时的说笑闲谈;价值不大的人有什么态度,别人却真的兴趣不太大!

羊徽瑜如今就是这样的处境!她本来是与权臣司马家联姻的人,但司马家已经彻底倾覆了,她在羊家等几个家族中、还有多大的作用呢?况且在联姻方面,男女之间区别很大,男子续娶正妻、照样能与大家闺秀联姻;女子则不同,嫁过人与没出阁的相比、情况天差地别,羊徽瑜更是年过三十了。

而亲戚之间与寻常交际场合又不同,有些宴会上、女子因为光鲜引人注目,可能会成为男宾客重视结交的人。但在家里则不同,羊徽瑜长什么样、对于亲戚们并没有用。

所以羊徽瑜很知趣,在亲人聚会时,她会尽量少说话。即便说话、也会很简洁,绝不会去挑战别人的耐心。她这样心高气傲的性子,当然不愿意平白地自讨没趣!

叔子的声音又道:“寻常策略难成,大将军才用奇袭。不过走西汉水突袭,前无古人,从未有过成例。正因如此,大将军方认为有胜算罢。”

宪英道:“秦仲明平素谨慎持重,但他是个敢于冒险的人。当年在扬州起兵、忽然以寡击众进攻司马家,不亦有过大胆的作风?”

她说罢感叹了一声:“大将军年轻,确实有胆魄阿!”

羊徽瑜察觉,叔母说起秦仲明、好像就神采奕奕的样子,眼睛也明亮了几分。连旁边的叔父羊耽也留意到了,侧目看了她一眼。

宪英却没有注意到别人的目光,又回想道:“我只见过秦仲明一面,印象很深。他待人谦逊热情,但刚见面,便竟然夹着暗示、敲打我!”

辛敞道:“愚弟那次也在西厅里屋,大将军言语挺客气,姐何至于记了这么久?”

宪英侧目看了辛敞一眼:“若是言语再不客气,那便是教训了。他虽是大将军、名震天下,可我比他年长,也没得罪他阿!”

辛敞不置可否。片刻之后,他又道:“新皇登基的时候,宫中欲封大将军为晋公,大将军没有接受。而今据有灭国之功,要接受开国封公才行罢?”

羊耽微微点头道:“宗正秦元明、今日在太极殿外也说过,此事应已人尽皆知。”

宪英轻声道:“秦仲明不顾时机不成熟,急着要灭国,或许正是为了确定国公的地位,并借此大功、以便服众。”

羊徽瑜听到这里、顿时侧目,目光从叔母脸上拂过。

这正是羊徽瑜最期待的事!然而她知道了、秦亮为实现灭国之功,不惜冒性命之险,此刻她心里又很复杂,还莫名有一种负罪感。

其实秦亮做的大事、主要应该不是为了羊徽瑜,但她也不愿意看到他以身涉险。可听到叔母等人也赞叹、敬佩秦亮,她又觉得挺受用。所以一时间心情确实乱糟糟的。

说到这个话题,叔子则未多言。魏朝立国之后,宗室之外、最多只是侯爵,若是要改变制度开国封公、便不只是封赏臣子那么简单了。

叔父羊耽倒是很淡定的样子。不过大伙没有多说什么,即便在家里、有些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就在这时,与羊徽瑜一样寡言少语的夏侯氏、忽然问道:“叔父在朝廷里,是否听到妾父亲的消息?”

羊耽摇头道:“奏章上没有提到夏侯仲权。”

叔子终于开口道:“信使从成都回来,若问信使、或能知一二。”

夏侯氏立刻用欣慰的目光看向叔子。

羊耽恍然道:“叔子所言甚是。”

叔父羊耽显然是看在羊祜的情面上,这才认真地说道:“秦仲明并非喜怒无常之人,在朝廷里一直很守规矩,夏侯玄因为没有参与诸事的真凭实据,便依旧做着九卿。但夏侯仲权不同,他逃跑到蜀汉之时、蜀汉国还是大魏的敌国。此番仲权若是没有去东吴,恐怕凶多吉少。”

夏侯氏顫声道:“那时泰初也没逃,阿父若是不急着走,或许本来就没事!”

事到如今,大伙还能说什么呢?

忽然外面传来了雷声,大家才发觉、天色已经阴了。叔父叔母便告辞要回去,辛敞也跟着一起道别、跟着去他姐姐家。

……王广有时候住在车骑将军府,便是以前司马懿住过的太傅府。不过他今天回到了宜寿里的王家宅邸,好把朝廷刚收到的奏章消息,告诉家里的令君。

一家人聚在一起没多久,天上便渐渐乌云密布、开始打雷了。令君也离开了前厅,回自己住的庭院。

玄姬同住在东边这座庭院,她刚才没有在前厅。不过令君听到消息后,立刻就让江离去告诉姑了。

没一会果然下起了暴雨。令君在阁楼厅堂里没找到姑,便与莫邪一起循着木梯走了上去。

“哗哗”的雨声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抽泣的声音,令君忙走上前去。姑也察觉到了人,转过头来、眼睛都哭红了!一旁的莫邪瞪大了眼睛看着玄姬。

这时玄姬用收口宽袖揩了一把眼泪,说道:“没关系,我是因为高兴。”

令君见玄姬怀里还放着一张纸,便轻轻拿起来看。正是早就收到的书信之一,秦亮写这封信的时候、刚到葭萌县兴安亭,战事尚未开始。

见状令君一阵心疼酸楚,差点没忍住眼泪、跟着哭出来。她遂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喉咙有点咸、一阵暖意流过。

玄姬看了一眼书信,又抬起袖子揩了一眼,因为抽泣、声音也不太清楚:“他在洛阳的时候,便担忧地形、畏惧连绵的高山,他不想去的!写这封信时,仲明正面对剑阁关的崇山峻岭,在信中却只说什么成都的驷马桥。”

最让人揪心的时候,确实是剑阁之役的消息、刚传回洛阳那天。

令君心里也难受,但看见姑这幅样子、自己便不能跟着哭成一团,她只得长叹了一气,小声地好言宽慰道:“以仲明的处境,在没有得到名正言顺的名位之前,他定不能安生,劝也没有用。现在总算过了那道坎,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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