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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大人,几日不见,可是在忙些什么?”彭岳下了朝堂,便蹭到了夏言身旁。
“哦…前两日圣上作了两篇诗赋,把他赐给了我,我去了京城边刻石记录,准bèi
将其进呈皇上,所以今日才回来…”夏言说着,便伸手抚了抚系在腰间的玉带。
“原来如此,看来圣上对您的恩宠真是与日俱增啊…”彭岳打眼瞟了夏言身上一圈,“这绣蟒飞鱼麒麟袍也是圣上亲赐的吧?”
“啊?哈哈…圣上如此恩赐,我也是甚感惭愧啊…”夏言边说边加快了步伐,“这里人多眼杂,可去我府上议事。”
彭岳会意地点点头,跟在夏言后面,沉默不语,徐徐而行。
夏言得宠,是朝中尽人皆知的事情,但是一开始无人不服,因为夏言的政务能力确实是不可挑剔。他在礼部尚书任上,将礼乐之事焕然一新,非常符合朱厚熜的心意,这是前几任礼部尚书都没有完成的事情。
夏言升任得到众人瞩目后,无论是撰写奏章还是发表政论,都是一气呵成,且文思皆备。朱厚熜还赐给他一枚银章,让他密封上书,评论政事,诏书夸赞他“学问博大,才识优裕”。
可是渐渐地,夏言的行为就越来越偏离了正轨。朱厚熜最近爱好写诗,夏言便私下苦练,因此应召写诗填词时,常常是顷刻间便能完成,朱厚熜因此也是越来越宠信夏言。后来朱厚熜每每写了诗,便赐予夏言,而夏言对此便是感激不已,并予以唱和,甚至刻石记录,最后进呈给朱厚熜来赢取朱厚熜的欢心。
朱厚熜私下召见夏言,谈论政治事务的时候,夏言便揣摩朱厚熜的心意,然后以此作为自己意见的根据。当然,纷至沓来的,便是朱厚熜不断赏赐的玉带,精金,贵重的酒杯,美味佳肴。
彭岳对此,确实颇有意见,但是他也不便直说。因为仔细想想,夏言除了曲意逢迎朱厚熜外,也没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对于政事的处理,他依旧尽心竭力。如果朱厚熜真的做了什么不对的决策,夏言依旧是直言进谏。
但是彭岳总感觉怪怪的,因为眼前这个夏言与自己历史记忆中的夏言并不相符,自己对于夏言的印象是“忠直敢言,刚毅不屈”,但是相比于夏言在眼前所为种种实在是落差太大。这时候彭岳只能埋怨自己学历史时只爱读事而不喜识人的习惯了,而且史料记载确实也很不全面,甚至有失偏颇,对此彭岳也只能深表遗憾了。看来每个人都不是史书上那么寥寥几语能够评价清楚,做一个盖棺定论的。
“子睿,你是不是对我最近的所作所为有些意见?”夏言坐于主座之上,问的倒是开门见山。
“嗯?夏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彭岳没想到刚刚进到夏言府中,还没有寒暄几句,夏言便如此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子睿是聪明人,有些事情大可以自己体会,不必非要别人说的太直白,而且我这话恐怕也是言尽其义了吧?”夏言将茶盖在茶杯上一抹,顺势放在了桌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夏大人为国事操劳,尽心尽lì
,颇得皇上心意,我对此能有什么意见?”彭岳说得很轻松,心里却是战战兢兢。
“果然你我的关系不似之前一般了,想当初你何曾像这样和我打哑谜…”夏言垂下头,显出一副失落的样子,“既然你不愿意提出,那么就由我来说清楚,你对于我将皇上写的诗词刻录于石上来敬献,从而讨得皇上欢心的做法是不是不甚赞同?”
彭岳听到这,头一低,顺势抿了口茶,躲避起了夏言的目光,“夏大人言重了,这种事恐怕朝中不少大臣都想做,只不过得不到这个机会罢了…”
“你现在很会掩饰,但是你终究瞒不过我。”夏言弹弹手指,顺势指了指彭岳。
“夏大人不要误会,在下才疏学浅,资历也不够,最重yào
的是在下无甚志向,根本没有想过入阁之事,还望夏大人能够相信在下…”彭岳见夏言如此苦苦逼问,还以为是夏言怀疑自己看不惯他一些媚上取宠的做法,对内阁权力也心存觊觎,于是赶忙解释了起来。
“子睿不必心急,我没有别的意思…”夏言偏偏头,看看屋子的角落,“你年纪太轻,别说入阁了,就是你现在担任的这个户部右侍郎的职位,明里暗里都有不少人颇有微词,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夏大人明察…”彭岳低头讪笑道,心里更加不清楚夏言到底想要做什么。
“子睿,我之所以向你提出这件事情,是怕你对我有所误会…”夏言长舒了口气,“我怕你对我心存芥蒂,但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这个…忘年之交,哈哈…”
“夏大人哪里的话,自从和夏大人交往以来,我从夏大人身上可是学到了不少东西,夏大人对我的教诲,我始终铭记于心,又怎会对夏大人心存芥蒂?”彭岳说的确实是心里话,自从自己和夏言在吏部共事后,夏言就教会了自己不少东西。无论是朝政斗争还是识人观事,自己都是获益匪浅。
“你说的这些话我信了…”夏言笑笑,心中颇感一丝欣慰,“但是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做的一些事情也是情非得已,有时候你想得到某些东西,就要失去某些东西,其实没有人愿意牺牲掉原则来刻意讨好某人,但是…为了达成目的,有时候你又不得不这样做…”
夏言说的这些话有些不明就里,但是彭岳自然听得是明明白白。而且他渐渐觉得这样做真的是无可厚非,想想自己在大学读历史时不也曾做一些主动联系老师,和老师进行一些问题讨论等等类似的事情吗?只不过自己那时候的表现不像朝中大臣讨好朱厚熜这样如此明显,所以自己还能心安理得。但是彭岳明白,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当时大学老师能给予自己的不过是一个分数,而现在的朱厚熜却能给予人荣华富贵,甚至能决定你的生死荣辱。
“夏大人说的话,我记下了,也明白了…”彭岳低声说道。
“嗯…”夏言点点头,“但这并不是我要说的重点,其实我也很鄙弃曲意逢迎这种事情,但是你衡量这件事的标准就是看这件事的目的。如果曲意逢迎只是为了个人利益,那么便要坚决反对。如果曲意逢迎是为了心中理想,为了百姓苍生,那么…便可行权宜之计。总之,我夏言自问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心!”
彭岳猛然间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无愧天地,无愧自己的良心!对,是杨一清杨大人,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恩师。彭岳眼角莫名有些湿润,他们两位都算是自己的老师,而他们的观点也是出奇的一致。彭岳坚信,这个想法必将印刻于自己的脑海中,伴随自己一生。彭岳此刻感觉自己非常幸运,能够遇到这样的两位老师,也许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吧。
“我记下了。”彭岳的回答一如几年前一样诚恳,语气也一如几年前带着几分哽咽。
“其实我常常也在思考,怎样才能够作为一个直臣,也能得到皇上的重用,也能够实现自己的理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夏言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背在后面,自言自语着。
“那么结果呢?”彭岳在一旁轻声问道。
“我想起了魏征,想起了包拯,想起了寇准,想起了王安石,想起了于谦…”夏言自己笑着摇了摇头,“可是我发xiàn
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他们并没有像正史中描述的那样如此耿直,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手腕…最重yào
的是…帝王的原因。算了,有些话不能说,总之你要明白,在当今圣上跟前做事,是学不得他们的…”
彭岳听到这也是感觉很无语,不是因为夏言说的没有道理,而是因为夏言说的太有道理。的确,他们虽然是直臣,但是都懂得讲究方法。并且他们之中除了魏征,没有人是因为常常出言顶撞皇帝,以正直不屈而讨得皇帝喜欢的,恰恰相反,那一点正是他们遭人陷害,遭皇帝厌恶猜疑的原因。而魏征未必不存着自己的算盘,当然,最重yào
的是他遇到了李世民。如果他遇到的是现在这位朱厚熜,估计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最近你那织造局和军器所的情况如何?”夏言见气氛有些尴尬,便转移起了话题。
“还好吧,比较顺利…”彭岳捻捻手指,“毕竟是刚起步,具体成效还要看以后,如果大人有时间可以去军器所和织造局看一下。”
“军器所我还没有去过,毕竟我对此事一窍不通,虽然我挂名管理,但是还是由你负责吧。”夏言说完,似有深意地瞟了彭岳一眼,“织造局我倒是进去过,不过那里…不尽是纺织之器吧?”
“啊?哈哈…”彭岳确实利用管辖职责命令在此处研究动力装置,他明白只是改进织造机是不会有什么成效的。只有研发出像蒸汽机那样的动力装置,社会才有可能真zhèng
进步。
“虽然这个织造局是由你管理负责,但还是不要做出什么太逾矩的事情…”夏言叹了口气,“你漕运改革的事情如今还有官员在弹劾,甚至把问题转到你个人身上,说你资历过浅擅政弄权…总之那帮言官就是干这个的,他们说出来的词自然难听,你也不必过于在意,皇上不会太往心里去。只不过你自己就别再出什么乱子,免得给人以口实。”
“嗯,我会注意的…”彭岳答着,心里也开始骂起了那帮没事找事的言官们。
其实彭岳之前就对明朝的言官不怀好感,但觉得他们毕竟敢于言事,甚至不顾个人安危。但现在才真zhèng
了解到他们的本质,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被朱熹的思想洗了脑,天天幻想着能青史留名。要是哪天因为言事被皇帝打了一顿,反而高兴得不得了,好像觉得自己的人生价值彻底实现了似的。还有一部分人幻想着自己哪天能够骂对大臣,骂出水平,得个升迁重用的机会。
而且他们每天乱弹劾,自己这些改革不知dào
每天要被那些言官骂多少遍。幸亏自己确实是资历过浅,在朝中根基不深,这才没有引起朱厚熜的怀疑猜忌。而且自己的漕运改革等确实是成效显著,就算只依据自己的改革每年向国库多贡献的那些税收,朱厚熜也舍不得废除。当然,最重yào
的还是有夏言这位当权大臣的鼎力支持,他在朱厚熜和众大臣之间纵横周旋,自己和那些成效还不太显著的改革才能够得以保全。
这时候彭岳突然意识到了夏言的重yào
性,也明白了夏言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如果夏言不以逢迎媚上的手段取得朱厚熜的信任与宠爱,那么自己的改革就真的进行不下去了。
彭岳相信夏言是一个正直的人,因为他还有一颗为国为民的拳拳之心,他确实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自己的内心。
彭岳此刻也更加体会到了夏言和杨一清对自己的那些教诲:如果你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必须要先失去一些东西,有时会是原则,甚至是尊严…
是不是每个经过无数政治斗争,身历各种尔虞我诈才攀登到政治顶峰的人,都有过这样的内心挣扎,都要经lì
这样的艰难抉择?彭岳头脑中开始一个个地回忆,一个个地筛选,他不知dào
自己这个结论是对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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