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雪停了,天地间接壤成一片白。
傅砚舟也退了烧。
他带着胆怯与迫不及待的心情来到南恩寺。
太阳出来了。
躲了好几天的鸟儿从巢穴里钻出来,回到了追逐打闹的林间生活。
青石阶的雪还没化开,也没有人打理。
他脚步轻快的上了一阶又一阶。
寺里的小和尚敲着晨钟,见他来了,都朝他打一声招呼,“傅先生来了?”
挂好祈福带,他走近大殿,里面静悄悄,梵音清晰入耳。
殿内佛香袅袅,踏进去前,傅砚舟停住脚步,难以控制的产生了几分近乡情怯的情绪。
他如往日一般跪于软垫之上。
佛像前静静放置着一串黑色佛珠。
老住持将其交给他,“傅施主是老衲见过最有恒心与诚心之人,此物赠与有缘之人,祝您得偿所愿。”
十二颗佛珠。
十二因缘,善因善果。
傅砚舟握着微凉的珠串,认真道谢,“感谢住持善言。”
离开前,老住持念了声“阿弥陀佛”,和几位小僧人站在南恩寺外目送他下山离开。
望着男人落拓却孤单的背影,他苍老的声音虔诚送道,“傅施主是有福气的人,被您挂念着的女施主也是有福之人。所谓善因结善果,不论结局如何,还望施主善自珍重。”
这天回去后,傅砚舟像向往日一样生活,他将那串佛珠戴在姜泠的手腕上,不再丢下她去任何地方。
只照顾着姜泠,陪她说说话,阳光好时推她出去走走。
他知道姜泠醒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心怀感恩与期待,只盼望着这一天能够到来。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重获新生本就是虚妄一词,难以捉摸。
第一夜入梦。
他回到她高中放假回家的某一天,夕阳下的女孩子一身蓝白色校服,背着粉色书包,脚步轻快。
傍晚的巷子安静,他跟在她的不远处,解决了几个对她不怀好意的男生。
第二夜入梦。
他回到姜泠刚上大一那一年,得知她高考后没有选择清北,而是去了港城的一所大学。
他站在人群中看到她在辩论赛上大放异彩。
而他,只是爱慕她的人中的其中一个,他托人替他为她送上一束玫瑰,依然选择没有去打扰她。
清晨醒来。
傅砚舟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
发生过的事情试图抹去他强行改变既定结局所留下的痕迹。
第三夜入梦。
他回到姜泠大二那年港城发生地震的那天,看到毫发无损的她从学院的安抚大会解散,发绳不小心掉落。
他走到她面前,弯腰捡起发绳,重新递给了她。
她露出惊讶神情。
第四夜入梦。
他回到医院打来电话,紧急告知他,祖父正在抢救的那一刻,感受到她拉住他衣袖的力气。
他于紧促的步伐中停下脚步。
第五夜入梦。
他回到许多年前姜泠出车祸的那天,看到她洁白的裙摆,被风吹起的柔顺黑发吻过脸颊。
她挽着妈妈,在那辆卡车撞上来前选择救下了她最重要的人。
第六夜入梦。
他再次奔向她,却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迎来那场绽开血花的毁灭。
无法阻止。
第七夜入梦。
他离她更近了一步。
第八夜入梦。
慌乱一片的惊叫中。
他紧紧地将她抱入怀中,同她一起面临这场赴死。
第九夜入梦。
他在辆卡车到来的前一刻抱住她,终于将她推开。
远远超过车祸带来的疼痛碾着他的骨头,神经,无处不在的痛意使他眼前一片漆黑。
他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第十夜入梦。
祂问他,“哪怕代价是你的气运尽散,也还要继续吗?”
他回答,“要。”
“即便你成功救了她,唤醒了她,她也不一定会回馈给你想要的,她也许会有她自己的缘。”
他弯起唇,“我只要她醒过来,余生平安。”
“你没有来世了。”
“没关系。”
第十一夜入梦。
时空回溯,他看到曾经那个被他拨开手指的她无助的坐在长椅上垂泪,抬起头,与另一个世界的他隔空对视。
那个他眼神冷静、悲伤,仿佛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睁开眼睛时,眼泪打湿了发梢与枕巾。
自那日从南恩寺带回佛珠后的第十二天,傅砚舟醒来,如往日一般为姜泠梳洗,打扮。
小姑娘爱美,不能睡着就忽视了,每天都要香香的,抹好面霜和护肤乳。
他垂着眼眸,用热毛巾仔细的为她擦着手,小姑娘指腹软绵,食指忽然毫无预兆的动了一下。
擦拭的动作倏然顿住。
傅砚舟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眼睛也不敢眨动,生怕刚才那一瞬间是眼花了的幻觉。
这是姜泠沉睡的第九年。
他静了不知道多久,就在他澎湃而来的期待落空,按了按眉心压下失望,恢复了动作时。
女孩的食指忽然又轻轻地动了一下。
李婶走进屋,察觉到异样的气氛,还没说话便对上了男人有些无措,但格外黑亮的眼睛。
“怎、怎么了?”
这段日子傅砚舟的状态比以前要好上好上不知道多少,就是奇怪的行为变多了,总让李婶觉得有点措手不及。
她以为这是又想干什么了。
傅砚舟喉结滚了滚,低沉的嗓音沙哑紧张,很轻地说,“李婶,幺幺的手指刚才动了。”
李婶反应了两秒,快步走到床前,惊喜道,“真的?”
傅砚舟握着姜泠的手,像怕吓到人,“食指。”
停了一下。
他补充,“动了两下。”
医生很快过来,为姜泠做了一个全方面的身体检查。
傅砚舟紧张地问,“结果怎么样?”
医生的表情十分不可思议,“真是奇迹啊,姜小姐已经睡了九年,竟然有要苏醒了迹象。”
“我想如果奇迹真的存在,那么过不了多久,姜小姐应该就能醒来了。”
李婶忍不住笑道,“这真的太好了!”
傅砚舟眸光温柔的看向床上过了许多年,美好的仍如同只是偷懒睡了一个懒觉的小姑娘。
黑色佛珠缠绕在她纤瘦雪白的手腕上。
他手抵着唇低咳了几声,脸色微白,唇畔却是前所未有轻松的笑容。
是啊。
这真是太好了。
第十二天夜。
傅砚舟重新回到那日雪夜发烧曾入过的梦境。
梦里,祂问他,数次的轮回可换来她的命运齿轮重新转动。然命运多舛,你也许倾尽一切也找不回她,你可愿?
他不敢犹豫,答道,“我愿。”
“哪怕散尽灵魂,痛苦半生,你可还愿?”
他答道,“我愿。”
“既是你找到她,她或许已有爱人,你却要依附她的爱而活。惟她爱你,你才能活,否则便是气数尽散,再无轮回。这样,你也愿意?”
男人垂下眼睫,眼底晶莹泪意一晃而过,他甘愿垂首,虔诚而偏执地哑声道,“愿。”
佛祖不再言语。
傅砚舟弯下腰,额头轻抵在蒲垫上,那是一个虔诚祈求的姿态。
“痴儿……”佛祖叹道。
也罢。
那便如你所愿。
于是,命运齿轮开始转动。
不成想,这便如同一种命定的惩罚,命运惩罚他那年的胆小懦弱,来不及告白便错过了她。
数次逆转时空,他总是阴差阳错的差上一步,竟无法改变她的be结局。
直到第十二世,祂又来问他,“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可还要试?”
彼时他已病骨支离,却仍是一如既往地坚定,“我要。”
要的。
可命运的齿轮已然转到尽头。
他豁出灵魂与命理,竟也无法救她。
傅砚舟几乎不抱希望。
然而,同样是在那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女孩推开咖啡厅的门,在他紧张且期待的祈祷中,迟疑着走到他面前,试探道,“傅先生?”
那一刻,傅砚舟几乎湿了眼眶。
他用尽毕生的自控力,压住泪意,任由胸腔中的疼痛与炙热翻涌,面容平静的望着她,不动半分声色,颔首回道,“姜小姐。”
“你看我怎么样?我们可以结婚。”
女孩弯了弯眼睛,“好。”
他的破碎不堪的灵魂仍然脆弱,钻进骨子里的疼。
男人却悄然柔和了目光。
彼时的姜泠不会知道,仅仅一个“好”字,便足够抵消了他捱进骨头里的无尽苦楚。
他想要的,她一个笑颜便足以抚慰。
爱迎万难。
万难也要爱。
若你爱我,那将是我的所有底气。
“幺幺,回家了。”
(完)
[倘若神佛有灵,我愿长跪于菩提前虔诚祈求,换你我往后恩爱白头,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