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撞上来的那一刻,姜泠几乎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一片空白的脑海,紧接着侵袭全身的剧痛,姜泠感受着血液的流失,她就知道,她大概没有机会再醒来了。
模糊一片中,她好像感受到谁踉跄着跪在自己面前,有些熟悉。
那个人语无伦次地喊她的名字。
那时,她脑海中只剩下“傅砚舟”这个名字。
因为除了他,没有人能够帮她,她不知道如果连她也离开了,她的妈妈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
她潜意识中也不愿相信,小时候对她那样好的砚舟哥哥会这么无情。
记忆中,傅砚舟一直是一个善良又温柔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
周围吵吵闹闹的声音逐渐远去,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黑暗终于一点一点的吞噬了她。
姜泠只觉得浑身都轻松了。
身体上无处不在的疼痛,压在心脏上走投无路的沉闷,在这一刻都悄然无声的散了。
她本就不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啊。
只是要丢下妈妈一个人去面对这一切了,她歉疚地想。
姜泠没想过她还有机会能再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
以另一种方式。
这样的存在方式困住了她好多好多年。
她以灵魂的方式看着那个男人怎样在抢救室外失去理智又慌乱的恳求医生,看着他在医院走廊沉默等到深夜。
看着抢救室的灯熄灭,他狼狈的踉跄着跪下再起身,不敢朝从抢救室出来的她那边看一眼。
看着躺在床上的她,听他无措地问医生怎么样才能让昏迷中的她不疼,他说她很怕疼的。
看着他安顿好她的母亲,救出她的父亲,平静解决了那些欺负过姜家和她的坏人。
于是也知道,他那日没有理她,并非有意。原来是因为那时傅爷爷正躺在抢救室中,经历生死攸关。
她心中那一点点她自己始终都不愿意承认的怨怪,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怀。
她想,爸爸好好的出来了,姜家的事情解决了,妈妈有了爸爸的陪伴,也会慢慢变好。
幸好他们都还年轻,以后会有弟弟或妹妹代她尽孝。
真好。
一切都变好了。
这世界上不过是少了一个叫“姜泠”的女生,日夜变换,四季更替,地球不会因为她的消逝打乱什么。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人于世界而言,不过是微尘沙粒。
世界不需要她,生命漫长,爸爸妈妈也会因为时间的流逝不再那么伤怀,走上新的生活。
她独独没有想到。
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固执地停在原地,怎么也不肯向前走,不能没有姜泠的傅砚舟。
原来她的存在对一个人来说,也这样重要。
她看着他平静地生活,看着他无望的等待,看着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看着他仿佛流不尽的眼泪,看着他在她耳边不知问了多少遍。
姜幺幺,醒醒吧。
姜幺幺,你怎么还不醒来啊,别再贪睡了。
姜幺幺,别玩我了,快醒来吧。
姜幺幺,我好想你……
所有人都开始了新的生活,只有这个本该一生顺遂的男人被困在了原地,守着一个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的她。
姜泠尝试过许多种努力,可无论如何也醒不来。
她看着傅砚舟平静地情绪如一潭死水,由期待到连失望都不再产生,不爱说话,不会笑,逐渐走向自毁。
唯有看到昏迷中的她时,漆黑无波的双眸中才会产生一点光亮。
他随姜父回国,不再要他的工作,拒绝朋友们的聚会邀请,抛下了所有,只静静地守着她。
给她讲每天发生的事,给她讲美好的风景,给她讲朋友们都成家立业了,问她什么时候才肯消气,醒来看看。
可他本该活成这世界上最闪闪发光的人啊。
姜泠急得在他身边打转。
顽固不化,她气得忍不住骂他。
她陪着他走遍了所有寺庙,看着他为她挂上不知道多少条祈福带,看着他长跪于佛前祈祷。
看着他寻到南恩寺。
看着他把那棵许愿树挂满红色的祈福带。
看着他跪在佛前低垂下头祈求无数次。
就算是神佛,也该感动了吧?
可神佛一点也不慈悲。
大雪漫天,封了山路,她看着他因一个无厘头的梦一步一叩拜完九百九十九级青石阶,从早到晚,他膝盖僵硬的无法弯折,走路踉跄。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依旧风雪兼程。
他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不在意是不是会生病,不在意膝盖的僵疼,一意孤行地不肯停下。
只是回到家后握着她的手委屈的撒撒娇,“姜幺幺,我难受。”
她想叫醒他,那都是骗人的,难受就不要去了啊。
可他却说,“我不能生病。”
佛祖终于也看不过去,给他指出他想要的明路。
可那条明路要他粉身碎骨,要他支离破碎。
佛祖问他,“你可愿?”
姜泠替他说,“不愿。”
他却如重获新生,生怕迟了一秒,“我愿。”
傻子。
姜泠没见过这样的人。
她小时候认识的砚舟哥哥是世界上最最聪明男孩子,不是现在这个笨到不会爱自己的傅砚舟。
新生哪有那么容易。
她看着他一次次救她,一次次改变不了那个既定的结局。他却越来越虚弱,连灵魂都变得透明。
直到最后一次,佛祖再来问他,“你还要试?”
“我要。”
他眼眸亮如天上那轮明月。
坚定如初,九死不悔。
将自己一点一点打碎,只为了换那一个命数的翻盘,改变她的死局。
她想问问他,值得吗?
佛祖也问他,“值得吗?”
他说值得。
他拼到病骨支离,魂魄摇摇欲坠,终于如愿以偿,给自己和姜泠换来了一个重启的机会。
姜泠以为这就是结束了。
姜泠又听见他问祂,“那我的姜幺幺呢?”
她愣住。
傅砚舟一字一顿地问。
那个世界的傅砚舟和姜幺幺改变了过去与未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那我的姜幺幺呢?
我的姜幺幺还躺在床上睡着,我要去找她。
要等她醒来,要陪在她身边。
她听见佛祖说他没有来世了,听到他毫不犹豫毫不在意地说没关系。
祂不忍,“你还有最后反悔的机会。”
傅砚舟道,“我不悔。”
她看到他面色苍白如金纸。
姜泠泪流满面,哭到近乎失声。
不要。
不要啊。
不要啊,傅砚舟。
曾经一步一叩首,长阶九百九十九级,轮回十二世,沁入眉心与骨髓的寒冷和镇痛,都不过一片云烟。
有个人只为求她重来一世的幸福,忍着淬进骨头缝的疼将自己打碎再艰难的拼凑好。
傅砚舟,你是不是傻。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佛祖看向站在原地不肯离开的她,问,“他都离开了,你怎么还不走?”
姜泠说,“我不要他这样。”
祂却道,“这是他的选择,你我都无法干预。”
姜泠不认,“可如果遇不到我,他的人生本该顺遂无忧。”
“这世间并无如果之说。”
姜泠问,“他真的不会再有来世了吗?”
祂慈眉垂目,答,“他将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尽数赠与了你,如今已经不剩什么了。”
什么神佛普度众生,都是骗人的。
姜泠的眼泪再次掉下来。
可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非要这样,她宁愿他们从未相遇,从未相识,他过他的顺遂人生,她经她的命数劫难。
哪有自己的苦让别人来替的道理呢?
她泪眼模糊地恳求,“既如此,求您,请您把我的一切都分给他一半。”
“确定?”
“确定。”
“以后你的寿命、病痛、忧欢,你的喜怒哀乐,生生世世,你人生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与他绑在一起,不会后悔吗?”
“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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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春暖花开的一天。
当第一朵桃花绽放梢头,沉睡许久的女孩缓缓睁开了眼睛。
晶莹剔透的泪顺着眼尾划过鬓发。
姜泠艰难的偏过头,看到趴在自己床边睡着的男人。
他睫毛低垂,握着她的手。
她安静地看了他许久,直到泪痕都干涸。
小拇指轻轻的动了一下。
浅眠中的人一下子清醒,抬起头。
女孩子杏眸漆黑潮润,见他朝她看过来,眨了眨眼,有些吃力的对他弯起一个笑颜。
傅砚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然后那双余留着惺忪睡意的黑眸在姜泠的注视下,缓慢地、一点一点泛起红,荡开泪意。
如一个在黑暗中孤身行走了好久好久旅人。
傅砚舟平静地想。
他的太阳终于升起来了。
“姜幺幺。”他声音沙哑,“我好想你。”
……
春雪初停的庭院中。
女孩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型的宽大黑色呢绒大衣,裹着烟灰色围巾,坐在轮椅上微微弯着眼睛。
不远处,男人正认真的堆着雪人。
一大一小的两个雪人,中间卧着一只猫咪。
“傅砚舟,小的那个左边脸有点太鼓了,跟右边不对称。”
“眼睛要用黑色的。”
“还有胡萝卜。它们太冷了,围巾也要围上……”
“等你堆好了,我要拍照!”
清寂的院中因这道甜美的声音而显得热闹起来。
雪声吱呀,傅砚舟来到她跟前,屈膝半跪下来,仰望着她,将堆雪人时被雪水冻红的手递到她面前。
姜泠低头。
是一朵由雪做成的玫瑰花。
“送你。”他低声说。
我也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