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门前,张原整了整衣帽,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来,轻拍房门。

房门打开,一个亲兵上下打量了一下张原。问道:“请问找谁?”

张原道:“我叫张原。你回去禀报主人,他自然知道。”

亲兵急忙把张原让了进来,道:“钤辖吩咐过,员外来了进门就好。钤辖在里面等。”

张原稳了稳心神,抬步向里面走去。

萍萍正在井边杀一条鱼,抬头看见张原,急忙向里面喊道:“阿翁回来了!”

张均母亲听见,从里面冲了出来。看见张原,一头扎进他怀里。用手不断拍打张原胸脯,嘴里道:“既然你回了中原,为何还要住在外面?我们夫妻分别多年,你就不想我吗?”

张原用手轻拍妻子的脊背,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张均走到门口,看到这一幕,不由停住脚步。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父母也曾这么恩受,家庭幸福美满,一时眼前的景象竟然有些恍惚。

张原抬头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边,高大雄壮,满身骠悍的感觉。眉目之间,依稀还是儿子小时候的模样。站在那里,不由痴了。

直到张均平静下来心神,向前几步,对张原躬身行礼:“见过阿爹!”

母亲回过头,忙把张均拉到张原身边,道:“你离去这么多年,看,我一个人也把儿子拉扯成人了!如今他是军队里的钤辖,也算出人头地了。”M..

张原上下打量了张均一遍,颤微微地问道:“这些年,你还好吗?”

张均道:“自从到了宣抚手下,还算好。虽然也有许多烦心事,终究是过来了。”

“好,好,你好就好了。”张原上前拉到张均的手,看向张均已泪眼婆娑。“这些年,我流落北地,真是无时无刻不想伱们母子两個。天可怜见,我们还能相遇。”

一边说着,几个人手拉着手,向屋里面走去。

张均面色沉稳,心里想着,父亲作为金人的间谍,以后怎么做要不要现在说。还是安稳过个平安团夜,等到明天。

到了屋里,张原放开妻子的手,对张均道:“你是军中钤辖,算高级将领,应该有话对我说吧。从前线回来,这不是小事,不能只为了团圆。”

张均看着父亲,重重点了点头。

张原对妻子道:“我们父子有话要说,你先在外面等着,不要打扰我们。”

张原妻子正要说些不愿意的话,一回头,正看见张均目光如刀,在那里盯着自己。所有的话都憋回了肚子里,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这些年,张均在家里的权威更重,不知不觉已经比张原有份量了。

宣抚司的后院里,王宵猎、陈求道、汪若海和陈与义三人围坐。一边喝酒,一边吃肉,一边闲聊。

肉主要是猪肉,配了一些羊肉串。酒是冰镇后的萄葡酒,用玻璃杯盛着,看着就赏心悦目。

王宵猎道:“现在我们的民政,主要还是缺官员。在洛阳虽然办了一所学校,每年出来的学生还是太少。得之要想办法多招些教师,办一个短期的官员学校最好。”

陈求道道:“办学校容易,可哪里有那么多教师?现在的学校里教师都显不足,要大量靠学生自行讨论,怎么办新的学校?此事不能着急。我想等二三年,选出地方的优秀官员,让他们换任的时候做一年教师,才会比较好。”

王宵猎叹了口气:“现在关中许多州县,要么留任原先官员,要么干脆就没有官。这样怎么能行呢?”

陈求道道:“即使没有官,也比金朝统治时好。宣抚说过,此事宁缺勿滥,还是谨慎的好。实在不行,就任命此权官、撮官,让地方能交税、服役就好。”

王宵猎道:“也只好如此了。不过,洛阳的学校还是要尽量扩大规模,不能长时间这样。”

陈求道称是。

王宵猎道:“其实不只是地方缺少官员,军队也缺,陈参谋的采风官员也缺。军队我们有军校,缺少官员,就加快下层官员的提升速度。采风官员缺了,就不能如此。陈参谋要想办法,设立一所学校才好。”

陈与义道:“此事我想过。但是采风官员,宣抚定的是要靠这些人了解地方,一般的学校不行。现在来说,极度缺少教员。所以这几年,就先派官员到地方随意采风,过几年从里面选些优秀的官员做教员。”

王宵猎点了点头:“好吧,就先这样。对一个政权来说,采风至关重要。我们从行政系统了解到的,是从上而下的总结,是官方对民间的描述,民间的真实情形并不知道。采风所来的,是从下而上的观感,是百姓的感受,一个时代民间的真实风貌。这两个结合起来,才是人世间,才是真实的生活。”

陈与义道:“此次新安一案,下官也是感触良深。采风官员到地方,目光确实与一般官员不同,可以观察到一些本不被注意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地方人人皆知,官员和外人却不知道。”

王宵猎道:“是啊,他们看到的,是其他官员不了解,甚至是要隐藏的。没有这些人,我们也就不了解社会。现在采风官员地位低微,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后续他们越来越熟练,有了功绩,会再行调整的。”

说到这里,王宵猎叹了口气:“说句实话,我最看重的就是采风。这一整个系统,如果做好了,把民间的真实情况显露出来,对官员就是很大的震慑。不管说的是好的,还是坏的,官员都会小心看待他们。官员这个身份,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欺上瞒下。不说那些宵小之辈,就是对普通人,欺上多有功劳,瞒下可以随心所欲,这个诱惑就够吸引人了。不欺上瞒下,多花许多精力,还比不上原先不用力气的时候。他们怎么选?”

陈与义道:“宣抚说的是。愿意迎难而上,真正解决问题的人还是少。”

王宵猎道:“没有采风这么个系统,上面不知道下面的事,怎么能够治国呢?当然,采风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如果采风系统再与行政系统配合,那就没有用处了。”

陈与义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采风是中国政治特有的传统,周朝有《诗经》,自不必说。秦汉乐府,一直传承到魏晋之后。后来随着谶纬之学逐渐被废除,采集民间诗歌的传统就渐渐断了。

这个传统断掉,固然民间不能再利用谶纬掀起大乱,但也使政治成了从上到下一条线。对统治者来说,这是非常不利的。即使天下鼎沸,皇帝居深宫之中,对实情不了解的大有人在。

这样做很难说是好是坏,但在王宵猎这里,必须把采风的积极意义发挥出来。政治不能只有从上到下一条线,还要有从下到上的线,形成一个闭环。皇帝居于这两条线的中间,才能阴阳相济,政通人和。

你不能指望有了这个制度,从此就政治清明,天下太平。有好的制度,还要有执行制度的人,缺一不可。

这是中国文明的特点,不偏执一点。

欧洲文明,一个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强调理性,强调理性独立于世界而存在。这个理性,不能理解为理智、道理等意思,而是西方哲学中,与感性相对、超越感性的理性世界。

前面为什么举砝码的例子?因为砝码不只是砝码,而是一整套的称重的理论。西方哲学认为,这套理论,也就是理性世界是真实的,而并不是虚幻的。与此对应,他们认为理性世界是真实的,是世界的彼岸。

为什么说黑格尔、康德等人在哲学史上的地位,与唐宋诸大儒在中国思想上的地位相当?因为唐宋诸儒,在先秦诸子定的仁、义、礼中走不出来,思想总是在里面打转。虽然他们讲天即理,心即理等等,实际只是一些技术性的花招,并没有根本的改变。而黑格尔、康德等人,也在以前的哲学家定的理论中打转。他们讲理性世界与感性世界,不管有多少技术手段,不管是讲本我、自我,还是唯物与唯心,实际都没有从前人的理论中出来。

在欧洲之外,比如中国、阿拉拍、波斯、印度等地,因为欧洲实现了工业化,便去学欧洲文化、思想。他们接受了西方人的一个观念,即欧洲之所以发达,是因为欧洲的思想,尤其是哲学。对于欧洲人来说,当然可以这样讲,因为他们的哲学与工业化相伴,一起发展起来。但对外人来说,工业化真的是欧洲哲学的关系?

工业化实际上是不断地否定从前知识,知识随着工业化不断更新来的。不但是哲学,还包括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的理论,包括神学。

欧洲对理性世界的推崇,必然会引向神学。所以说,耶酥可能出生很晚,但是欧洲的思想,当你穿过了时光的层层迷雾,会发现在时光的尽头,总有一个上帝在那里。

中国的科学家,当然很多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也有很多人相信造物主。因为他们学的西方科学,总是被纳入一个神学体系中,不知不觉就信了。不一定相信宗教,但是他们信造物主。

当穿过时光的尽头,王宵猎终于明白,人对世界的认识是不同的。这种不同,在中国,并不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差别,而是信不信道的差别。前世学的理论,只是一种认识,而不是一种自己抄的教材。

抄什么呢?西方的思想已经陷入混乱,科学已经明显不适合西方哲学,多笨才会去抄啊。唐宋时期,从中国文化中重新总结一种政治理论,也比抄西方政治靠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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