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营里的士兵都是睡大通铺的,十人一个营帐,除了都尉独住主帐,左右骁卫合住一个副帐外,其他人无一例外的都睡通铺,十人一铺,已经是镇戎大军里最好的住宿条件了。
当初扎营时考虑到饮水问题,而想在这河流纵横,湖泊棋布的西戎地找水源实在是轻而易举,所以白虎营的营地四周皆是大大小小的溪流,洗衣烧饭方便的很。
西戎地昼长夜短,日夜温差极大,每日的晌午是最热的时候,白虎营这时一般是不操练的,这段时间也就成了士兵们洗衣洗澡的最佳时机。
每次到这种大家不约而同去溪边洗澡的时候,陆行远都是能躲多远就躲远,时间一长,知道了他的做派,其他几个伙头兵也就不叫陆行远跟他们一起去洗澡了。
在菜园子里躲了一会儿,陆行远悄悄回了自己住的营帐,见其他人都不在才彻底安了心。
喧闹声从不远处的溪边传来,偶尔还能听见几声战马的嘶鸣,想到一群人跟一群马一起在小溪里洗澡,陆行远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白虎营里的将士们都是爱马之人,伺候自己的战马皆是尽心尽力,早就当马是自己的亲人了吧。
陆行远坐在床铺边,伸出自己的双手看了好半晌才试探性的抹了抹手背,随即默默叹了口气。
三个月了,已经到了极限,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了,可他连后路都没想好,该怎么跟大家解释呢?
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好对策,陆行远打算破罐子破摔,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翻出了压在枕下的荷包,拿出一小捆干草揣在了怀里。
这夜二更天刚过,霍衍歇下没多久便被夜里巡逻的侍卫给叫醒了。
起身随意披了件长袍,霍衍瞥了眼角落里垂头站着的人,原本就无甚表情的脸又阴沉了几分。
他就知道,留下这人定是个麻烦!
“属下巡逻到伙头帐前时隐隐约约闻见些味道,像极了草药味儿,顺着这味儿一寻,便瞧见他蹲守在园子里的小灶边,灶上正熬着什么药,属下顿觉事有蹊跷,当即就将他连同那锅药押了过来请都尉定夺。”
其实这话说的已经很委婉了,熬药?哪个不长眼的会深更半夜的在军营里鬼鬼祟祟的熬药?还是在伙头帐后头的园子里偷偷熬?没给你直接扣上欲下毒害人的罪名已经算客气的了。
也是因为伙头帐的黑蛋儿一向行为怪异,白虎营原来的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不过今夜这事事关重大,巡逻的侍卫虽不确定黑蛋儿是否有下毒之嫌,却还是在发现后立即将他带到了霍衍这里。
听了手下的禀告后霍衍并没说话,而是挥了挥手让手下出去,随后才开口道:“过来。”
陆行远低着头,一步一蹭的走到霍衍身前站定,大气都不敢喘,等着他问话。
“总低头做什么?抬起头来!”霍衍突然冷声一吼,显然看不惯陆行远时常这副低头顺首的样子。
陆行远一惊,不自觉的听命行事,抬头时冷不丁对上一双带着冷意的褐色鹰眸,又想低头,不过他忍住了,只是稍稍垂下眼,不与霍衍对视。
量他也没有下毒的胆子!霍衍眯起眼,注视着眼前的人。
只有拘谨害怕,并没有惊慌失措,若是真做了亏心事,必定禁不住被他这般打量。
霍衍带着审视的目光直直盯着陆行远,后者虽然一直垂目,但半刻钟过去了,也有些挺不住了,陆行远额头上开始冒汗。
他心里并不若表面上这般镇定,不是怕被查出做了什么,而是怕被驱逐出白虎营,这里对他来说已经不仅仅是避难所那么简单了,也是他以后想生活下去的地方。
来到白虎营两月有余,他每日都过的充实而快活,每夜都睡得香甜而踏实,尽管帐里其他几人的呼噜都打的震天响。
他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还是留不久吗?
陆行远有些怕,胡思乱想之际没注意到霍衍已经走到他的身前,待他反应过来时,霍衍的一双大手已经在他脸上摸了几把了。
陆行远顿时僵住。
没察觉到陆行远身体的僵硬,霍衍低头看着自己手指上的污渍,皱眉闻了闻,随即命令道:“去弄干净。”
陆行远如梦初醒,连忙走到角落里,将手里一直攥着的巾布丢进了尚有余热的铁锅里,拧了拧沾着土色汤水的巾布,开始擦起脸来。
霍衍是能决定他去留的人,他不敢瞒,也瞒不住了。
随着陆行远的反复擦拭,锅里的水由土色渐渐变成了黑色,陆行远原本的肤色也渐渐显露出来。
擦完了脸和颈项处,陆行远挽起袖子,开始擦双手和双臂。
虽是深更半夜,霍衍却等的极有耐心,直到两刻钟后,陆行远才起身,重新走到霍衍面前,叫了声:“都尉。”
虽然不是彻底理干净了,但也无碍于霍衍看清眼前人的相貌。
身量高瘦,面目俊秀,神色平静,脸色苍白却不带病色,除了身子骨瘦弱些,倒是个英俊的好男儿,霍衍心里中肯的评价。
霍衍觉得陆行远有些面熟,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从前不可能有交集。
“你究竟是何人?”霍衍沉声开口。
“陆行远,”陆行远答道:“前身已死,我如今只是陆行远。”
“你入白虎营有何目的?”
“安身立命,”陆行远放轻语气,道:“只求安身立命,请都尉高抬贵手。”
霍衍对陆行远早就放下了戒心,否则也不会这么客气的审问,但有些问题,也必须问个明白。
“哪里人?”
陆行远迟疑了下,还是说了实话:“盛京。”
问到这里霍衍心里已经有数了,果然与他之前料想的差不多。
又看了看陆行远这张脸,霍衍道:“还能变黑吗?”
“……不能,”陆行远道:“那草药是之前同行来西北一个乞丐给的,三个月已是极限了。”
霍衍闻言皱眉,他向来讨厌麻烦,如今黑蛋儿一夜之间变成翩翩公子,这事怎么对白虎营其他兄弟交代?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陆行远这张脸又比宁州城里百花楼的花魁还俊上几分,放在营里久了,难免生出些事端。
怕霍衍将自己打发出白虎营,陆行远赶紧道:“也不是没别的法子,我可以每日在脸上涂些灶灰,白日里绝不出伙头帐一步!”
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霍衍一时半刻也想不出什么好对策,只能将人先放在自己身边看着。
“你暂且留在我的帐内,只要你不出去,便不会有人发现,至于你的去处,我日后会安排。”
这就是没有赶他走的意思了,陆行远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是安全了。
“谢都尉。”陆行远感激道。
霍衍摆了摆手,道:“今夜你就睡我塌上吧。”
说完便褪下披着的长袍,转身躺到了床榻上。
陆行远有些傻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霍都尉是不是太放心他了?不怕自己这身份不明之人趁他熟睡之时行刺吗?
其实陆行远太看得起自己,也太低估霍衍了,别说他没这行刺的本事,就是有,还指不定谁被刺呢。
“就不打扰都尉休息了,属下可以在书案那里休息。”
这话刚刚出口陆行远就后悔了,霍都尉的书案是什么地方?岂是别人随随便便就能睡的?那上面放着的东西都是军中密折,你想去那里睡?是何居心?有何企图?
事实证明陆行远又想多了,即是密折,又岂会摆在明面上?霍衍听陆行远如此说也没阻止,说了句“也好”,便闭上眼,准备休息了。
陆行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霍衍是真的不在意才小心翼翼的走到书案边,坐了下来。
折腾了大半夜,又紧张了大半天,现在放松下来,困意也袭来了,陆行远趴在书案上,没一会儿便睡着了,睡梦中还不断提醒自己,小憩一下就好,毕竟是在霍都尉的地盘,不能太过失礼……
五更天不到,霍衍起身穿衣,瞥了眼趴在书案上的人,没出声。
半刻钟后,霍衍穿戴完毕,走出营帐去溪边洗脸。
又过了半刻钟,天色已经大亮,霍衍回来了,那人依然在熟睡。
霍衍走到书案边,正打算将人叫醒之际却顿住了。
盯着陆行远露出的侧脸,霍衍电光火石间终于记起,原来他真的见过此人。
“是……你?”
霍衍诧异不已,眉却皱的更深。
怎么会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既然进了主帐,再想出去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