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只用了短短两天的时间,伏宫里的事,就传遍了天下,在诸多的传说版本中都有着关于东伏王权的不同结局,我将那些听来的传言大概总结了一下,也算是理清了头绪,在东伏人眼中那曾经威名远扬不让须眉的昭华郡主,终于是成为了彻底的叛徒,这些都是皇甫宣让人收集来的,他亲口将一个个的传说说给我听,这中间相比还有很多更难听的话他没有告诉我。
而昭华郡主将嫁入南埕的消息也如愿传开。
皇甫宣牵着马,站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还是没有小昂的消息么?”我又问了一遍。自我那日‘逼’宫,彻底颠覆东伏王权开始,小昂就失踪了,皇甫宣的军队进驻乐尧城的这两天来,他确实很用心的帮我在寻找小昂,可是小昂就像是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
皇甫宣微皱着眉,缓缓点了下头。“会找到的。”
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我相信他,也相信小昂,小昂可能只是一时间无法接受找个地方藏了起来,他不是那种会寻短见的孩子,也许什么时候想通了,他就会出现了,只是,如今兵荒马‘乱’的,小昂一个人在外面,他没吃过什么苦,我实在不放心。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这句话,已经是他问我的第三遍了,从我告诉他我的决定开始,已经问了我第三遍了。
我点了点头。
皇甫宣一身黛青素锦,愈发的英‘挺’俊朗,我曾经以为,帝王就该是宇文政那样的深沉内敛,张弛有度,皇甫宣却让我看到了另一个不同的皇帝,他没有宇文政那样对于权力的执念,却‘胸’怀天下,对我来说,宇文政如同月亮,是在这样一片深沉王庭斗争中我唯一看得到的,可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皇甫宣就像是星星。
为什么是星星呢?我也不说清楚,只是觉得很像,我以为以后总有一天我会明白今天的想法。
“我要去找一个人。”我还是如实说出了心里的想法。
皇甫宣只是片刻间微微一怔,脱口而出,“宇文政?”
我摇摇头,“不是。”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我在南埕等你。”
“谢谢。”我很真心的感谢他,虽然眼下的状况南埕并未吃亏,皇甫宣出兵东伏解我之围,我也未让他空手而归,但是他愿意帮我撒下这么大的一个谎,给我足够的时间在北韶寻找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我仍然很感‘激’。
我翻身上马,要从他手中接过缰绳的时候,他却没有将缰绳递给我,像是有话要说,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放心吧,我会继续帮你寻找伏昂,如果有需要,随时联系我。”
我应声点头,才接过他手中的缰绳,狠狠一勒,“驾。”
明日天亮,皇甫宣将帅南埕大军回国,届时天下都会知道,昭华郡主随行,入主南埕王宫。乐尧城变成了南埕的属地,东伏的昭华郡主成了南埕的王后,而我,需要这样一个时机,被天下忽略的时机,去寻找一个不能以昭华郡主的身份寻找的人。
她是否和我一样期待相见呢?
还活着么?还活着的话,为何不来找我?
宇文政在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又会是怎样的表情呢?我希望他在意,这样他就会把注意力放到南埕,而不会发觉我人已经在北韶境内了。
从东伏到北韶,走了两天,路过东伏边境的时候,在小茶楼里听到说书的人在讲昭华郡主和宇文太子、南埕国君的故事。
“东伏昭华郡主和南埕国君的婚约,本是先帝在位时就定下的,东伏南埕婚约在前,宁王作‘乱’在后,昭华郡主结识北韶宇文太子,二人竟不顾所谓的师徒名分心生孽恋,昭华郡主沉‘迷’于孽缘之中,却给了宇文太子机会,使得北韶大胜东伏,而今南埕国君不计前嫌,仍然迎娶昭华郡主为后,于情于理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我在旁边悠然喝着山间不知名的新茶,静静地听着老倌将那些秘闻描述得淋漓尽致。原来,在世人心中,我竟已是声名狼藉了。
“那昭华郡主成了南埕王后,是不是寓意着南埕将成为天下霸主呢?”一旁,有一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开口问道。
这话一说出口,茶楼里已经是热议纷纷了。
我本来也差不多要忘记了,却不由得想起,伏家有‘女’,必取天下,妖娆天命,祸起孤星。可是,这天命真的准吗?我好像从来都只是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我在父王身边长大,与大哥极为亲近,大哥战死,父王被囚;我拜元郢为师,朝夕相处竟不知他是北韶太子宇文政,东伏战败对北韶称臣;一梦多年梦醒孤立无援,唯霍钰与我亲近如同知己,又遇沈衣,结果霍钰非霍钰,战死沙场,沈衣远走;再度接纳了我的东伏成了南埕的属地。
我真的是个天煞孤星,那天下可当真属于我么?
“九公子?”
我听得有人在身边如此叫道,而那声音偏又是冲着我来的,很是警觉侧目去看,只是眼前这人我实在觉得陌生,他年约三十七八的样子,一身的粗布旧衣,看起来就是一个极为平常的山野村夫,倒是不存在什么威胁。
只是,九公子是谁?我试图用眼神去询问他,他是否在叫我?还是我会错了意?或者,九公子是否对我存在威胁呢?
“没错,真的是九公子!”他却直直的朝我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一再躬身作揖,好像,是感‘激’?又转过头去朝茶楼里喊了句,“牛子,快来,是九公子!”
里面匆匆忙忙跑了出来两个人,一个男的二十出头,一个‘女’的三十多,样貌普通,与常人无异,可是我对他们却丝毫没有任何印象。
那二十岁出头的男子显然就是他口中的牛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莽撞地抹了下眼泪,撇着嘴带着哭腔说道,“九爷!九爷您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老天爷有眼,太好了!”
九爷?九公子?
是谁?他二人难道有什么‘阴’谋?还是认错了人?“你是牛子?你”
“九爷,九爷您还记得我?”他破涕为笑,样子滑稽得很,“九爷,您失踪以后,寨子里就散了伙儿,几位爷都走了,兄弟们也就都散了,大家都说,您让那臭道士给打死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您不会死!”
寨子里?几位爷?臭道士?“你在说什么?”
“九爷,您怎么了?”牛子也看出来我的疑‘惑’。“您,不记得了吗?”
“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我对于他们口中的那一切有些出乎意料的好奇,为了将这一切‘弄’个明白,我索‘性’将糊涂装到底。
“怎么会!”倒是那最初认定我是九公子的人惊得出声。
原来,这两个男子是兄弟,而那‘女’子是那位兄长的夫人,在他们零零碎碎的对话中,我大概了解到这样的信息,他们口中的九公子是一位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山贼头头,这位叫做牛子的男子曾经因为误打伤一位尚书令家的公子,差点被活活打死,是那位九公子救了他,并将他带上了山寨中。
听起来,那位被称为九公子、九爷的人应该是个男人,我现在虽是为了方便扮作了男子,可是却被人正经的错认成了男人,也实在荒唐。
“那,您现在是打算去哪儿呢?”牛子憨厚地问道。
“檠赭城。”看样子,大概再有个一天就能赶到北韶的都城檠赭了,我不确定宇文政要多久能反应过来我和皇甫宣设下的这个局来骗他,只是,以他的神出鬼没来说,可能用不了多久,他如果发现我人并不在南埕,很容易能想到我身在北韶,在他的地盘上想要找到我应该并非难事,眼下,我只有与他争时间,加紧赶到檠赭,尽快落脚找人。
“要去见宇文太子吗?”牛子却是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他的神态亦显得理所应当,丝毫未觉得他说出的话有何不妥。
我,却一惊,什么意思?
宇文政竟也认识那位九公子?
如果,那位九公子和我长得极像的话,他和宇文政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一个是山贼头目,一个是北韶太子,这二人之间究竟可以有什么样的联系呢?
可是,宇文政、九公子和我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那位九公子和我到底有多像,可以让他们认定了我就是他?
宇文政,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呢?
“九爷,一定要小心宫昱。”牛子凑到我跟前,极为小心的叮嘱了一句。
宫昱?!
这事与宫昱还有关系?“我知道。”
之前的日子里,我只觉得宫昱对我相当有压迫感,那种感觉比卫太后还要强烈,他就像是无时无刻在监视我一样,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对我有一种极为憎恨的情绪,可是现在想想,这一切是否与我沉睡的那两年有关呢?
赌一把。
听说宫昱宫黎师徒在东伏之外的住处,叫做御风观。我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找到了御风观,然后确定了宫昱确实不在观里。
“郡主”宫黎看到我时,整个人都吓傻了。
他左顾右盼,难以掩饰的慌张,“你师父不在,我有话要问你才来的。”
“你您要问,要问什么?”他受到的惊吓似乎远比我预期的要大,我以为他看到我只是会吓一跳,但是却没想到他会吓得不知所措,一直没能回过神来,不过,这也正好印证了我的想法,他一定知道什么。
“我想起来了。”我决定豁出去了。
可是,宫黎的反应再一次出乎我的预料,我以为这样一刺‘激’他,他会吓得把什么都说了。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宫黎在听到我说我想起来了之后,有过很短暂的挣扎,然后,像是接受了现实一般,坦然了。“果然。”
他说果然?难道真的发生过什么事?是有关于我,而我身边极大多数的人参与进去了?那会是什么?他为什么说果然,难道从一开始,他就认为我会想起来?没办法了,只有再赌一把,“那两年我为什么会回到东伏?”
“你本来就是东伏的人。”宫黎的声音不大,却很低沉,他不像是怯懦,却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就像是在对我强调一般,然后慢慢地,他像是觉察到了自己语气里的微妙不同,逐渐放缓了语气,继续说道。“是师父的意思,师父将你在山寨里的两年记忆,甚至是之前属于你的记忆全部封印,他希望你认定,自己就是昭华郡主,忘记九公子的一切,回到东伏,守住东伏的基业。”
这些话,无疑如同一声惊天动地的响雷一般,狠狠惊在心里。
果然,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我我不是,我不是伏音?我是”我是谁?我到底是谁?难道我不是伏音?难道我是九公子?
“你是!”宫黎再一次加重了语气,紧紧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字。
我是?我是谁?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宫黎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叹了口气,放松了戒悌,俨然是一副早知如此的坦然,“这样也好,这个秘密放在我心里,始终过意不去,当初为他瞒你,后来为我师父瞒你,我终究是欠你的。”
“你为何要瞒我?”我只想知道,他这么做的理由。
“我虽是师父唯一的徒弟,自小是被师父收养的,可惜我偏不争气领悟不了师父亲传的境界,怕他失望,一直想要像他证明我不是那么没用。直到宇文太子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一件师父都没法做成的事,以稀世罕见的昭华碧‘玉’将你从另一个世界带回来,可我却让师父更加失望了。”宫黎语气放缓,眼神里却没有一丝悔意,他似乎并不后悔所做的事,只是结果让他没想到那样。“对东伏来说,你就是昭华郡主,是整个东伏的希望,让你回到东伏继承先帝的遗愿,驻守东伏,是师父认为最恰当的结局,可惜,你却偏偏又一次让他无可奈何了。他实在低估了你的破坏能力。”
“所以,我不是昭华郡主伏音。”我从他那长长的一段叙述中,总结出了我要的那短短的一句结论。
“可对有些人来说,你是昭华,永生永世。”他若有意若无意的提点,那话语里微秒的情绪,让我不由自主的明白了他所指的有些人。“猜到你会来找我的人,并不只是我一个,却不知你是否愿意见她。”
她?!“沈衣?”
宫黎点了点头,侧过身,我的迟疑或许给了他答案,他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看向他身后那间简单的房间。
沈衣一身素蓝,站在‘门’边。看见我时,她微微笑了一下,‘唇’边浅浅的笑意映着她眼底无尽的哀伤,看起来格外凄凉。
“你们聊。”宫黎起身回避。
“我以为你走了。”再见她,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恍惚,这么久来,我始终不能从霍婷战死这件事上回过心神来,我能接受她从霍钰变成霍婷的这件事,已经是底线了,可是,难得的知己却仅一夕之别相隔两世,我不愿相信她死了,就像我害怕忘记,她曾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那样。
“我以为,你不会再想见到我。”她莞尔的模样宛若当时,但世事却早已不复当初,聪明如她,能看破人的心思,沉稳如她,能死守一个秘密,决绝如她,那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的心意,却也难逃命运的捉‘弄’。
我有意回避,因为在宫黎问我是否愿意见她的时候,我确实犹豫了。我害怕看见她,至少那样我还能偶尔欺骗我自己,不曾经历过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梦罢了。目光避开了她,却看到放在她身边石桌上的白‘玉’坛子。“是她吗?”
沈衣回身看了看那白‘玉’坛子,目光却放轻柔了许多,那只有看向霍婷时才有的绵绵情意,她笑着,仿佛霍婷从未离开,依旧陪伴,望向白‘玉’坛子的一瞬间,她就像是沉沉的进入了梦境一般,那个梦似乎十分的美好,美好到只有她,只有霍婷,她点了点头,彷如十七岁般的少‘女’模样。
这一刻,‘胸’口积压的太多情绪,终于藏不下去了。
霍钰变成霍婷的时候,我忍住了;宇文政头也不回的离开时,我忍住了;天牢里的漫漫长夜,我忍住了;霍婷的意外战死,我忍住了;卫太后死在我怀里的时候,我也忍住了。但是现在,是沈衣看向白‘玉’坛子的那一眼,就彻底击垮了我一己承担下的一切,那一夜,他们二人目光相对,那‘欲’言未言的一幕还恍然在眼前,霍婷的赫然离世,却将她和沈衣昔日一幕幕的情意长存,逝者已故,沈衣从此将一世都在这般美梦里度日了吧。
泪水,豁然。
我竟无力的跪坐在了地上,悔不当初。我若是早一些承担起这一切,今日便不会是这样的一幕了,我怕了世人的咒骂,我怕了世人的异样眼光,空有昭华郡主这样一个威风赫赫的头衔,却是个什么都不敢做的胆小鬼。
为了不背负国人骂名,我却眼睁睁看着我最好的朋友,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为了空有的那些罪名,为了躲避别人的指责,我竟然怕到了这样的地步,我竟然亲手造成了本就注定不可挽回的局面。
多少年了,不曾这样哭过,我以为我的眼泪都在韶宫里流光了。原来我丢在韶宫里的,不只是无尽的眼泪,还有我的坚强,只剩一个徒有昭华空壳的懦弱鬼回到了东伏,我终究是错得太离谱了。
“对不起。”却是沈衣俯下身来拥住了我,说了这句话。
“不是。”我摇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辜负了霍婷的信任,还妄自称她是知己,我却在明知道一切会如何的情况下,看着这一切慢慢发生。
“阿音,”沈衣却又是如此叫我。“霍婷不会后悔认识你,我也不会。”
不会眼泪更加止不住的往外涌,脑袋无法思考,有一种天翻地覆的涌动感,痛得不能自己。
“只是想告诉你。你本有能力步步为营,位于人上,不要容人所欺,一味的忍气吞声,有些事一旦开始了,你就只有赢。若你注定为龙为凤,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也只不过如此,日后你若再有为难时,不要忘了霍婷的白白牺牲,不要再看着身边在意的人,白白死去了。”沈衣扳过我的肩膀,一次次的擦去我眼角不住滑落的眼泪,然后霍然起身。
“沈衣。”我径自开口叫住了她。
沈衣停下,背对着我,只是微微侧过了头,等着我说下去。
“你后悔过吗?”我问,“明知道是错的人,明知道不可能,明知道很辛苦,明知道会难过你后悔过吗?”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没有这么做,很多年以后想起来,我也许才会真的后悔。我心里有她,她心里有我,又有何悔,纵使生死,也无法了断我们之间的姻缘,无法抹去我们曾彼此相伴的这诸多年,无法阻拦我深爱她的这件事,又何必执着于结果呢。”她没有回头,却是走到了桌前,小心翼翼的抱起了白‘玉’坛子,“以前,我们说好要一起去好多地方,但是她很忙,我就等啊等,现在,她终于有时间了,我们要去好多地方。阿音,保重。”
保重,沈衣。
保重,霍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