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初冬来的好像有些早了。”
我坐在院子里,不知何时,卫逞已经走到我身后,既然无人来报,我也就懒得做个样子起身招呼了,仅是侧目看了他一眼,伸手示意他旁边的石凳,“坐。”
“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西夷不比东伏,天气较为干燥,也冷得特别快,郡主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跟身边的下人说。”卫逞倒也不介意,径自坐下。
“还好,习惯了马背上的征战,我也不是个娇气的人。”我还不知道他的来意,入住夷宫已经有个五六日了,他已是第三次来,每次都是简单寒暄,比起初见那日的轻狂,倒也是收敛了不少。“所以,陛下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我听见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听说,你被舅父所劫持之日,本是与宇文太子在一起的。”
我没接话,有冷风袭来,我下意识的拂了拂惹了寒意的双臂。
“他,不会来接你了吧。”卫逞像是询问,也像是在转达,语气很轻,轻描淡写的在我的绝望上又狠狠敲下了一击。
“也许吧。”已经多日了,他要是有意来接我,大概早就来了,既然现在还没到,要么是耽搁了,要么是压根就没想来。可无论是哪一种,都已经足够说明,对他来说,我没有那件耽误他的事重要吧。
“其实我们都一样。”他叹息道。
我不忍侧目,只觉得他至少这一刻的感叹,是真的。其实,我们都一样,困在局中,身不由己,这样的宿命由不得我们去选择,我们都在等待被命运选择或是放弃,我以为我有机会的,但也是输给了他。
“如果,有厚一点的毯子,可以给我一条么。我怕冷。”我轻声道。心冷,所以人更冷,才初冬而已,我已经变得手脚冰凉了。
果然,他走后,没多久他身边的下人就送来了一条很厚的貂绒毯子。
伏音啊,你当初也是受过这样的委屈么?孤注一掷,却落得这样的境地过么?我倒希望你没有,我倒希望你是被他爱着的,这样的话,从一开始设计好的接近我,也许是为你,而不是设计的好的圈套让我跳。
那几日,我经常做噩梦,梦里有滚滚硝烟,有残桓断壁,有痛哭嘶嚎,唯独没有他,梦里,只是冷,很冷。
卫逞也算得上是个细心的人,早早的,让人在我的寝殿内摆上了炭盆,偶尔他也会过来,无非大致问一下,身体可还好?有没有不舒服?晚上睡的好不好?还需要添置身衣服么等等,我偶尔会开口跟他要几样东西打发时间,他也都会给我,不比元郢的脱俗,卫逞看起来更像是个接地气活生生的人。
“如果有开得好的红梅,可以给我‘弄’两盆来么?”再过些日子,怕是要下雪了,本就单调的生活,再加上苍白的一片,看起来有些出乎意料的可怜。
果然,下午的时候,他身边的公公就带着四个下人搬了两大盆红梅来,如今看来只是小小的‘花’苞,那公公见我看着发呆,急忙解释,“郡主,这已是宫里栽培得最好的两盆了,本是陛下书房里的,陛下吩咐让送来,好生照料着,再过些时日一定开‘花’。”
我点了点头,看他们退了出去。
正摆‘弄’着那两盆红梅,眼角看到有人掀起帘子走了进来,以为是卫逞来了,自顾自说道,“这两盆红梅,我还是很喜欢的,谢谢了,听说是你书房里的,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来人站在我身后,竟然没说话,我直起身来转过去,竟看到骆攸站在那里。
我没说话,倒是骆攸好笑着说道,“看样子,你和逞儿相处的倒是不错。”
“此番前来,是为什么呢?”我并不正眼看他,径自走过他面前,落座在一旁,小口抿着茶。
“郡主,可是怪罪我。”骆攸作请罪状,深躬下腰。
“怪罪?也得看你值不值得我上心啊,你并未给我带来什么样的背叛,我也从未信任过你,何来怪罪。”我从一开始就对他抱有怀疑,并不敢深信,也幸亏防得算早。
“王爷让我来告诉您,宇文太子已经回到北韶,坐定东宫。”他是故意的,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始终盯着我的表情变化,想看出我有什么样的反应,我看到他有一抹怪异的笑,缓缓说道,“听闻宇文太子为巩固朝中势力,皇贵妃已经安排他与高丞相的千金定下婚约,择日将迎娶高家大小姐。”
心,在那一瞬间,‘露’了一拍。
听不见周围的声响,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待他日元某独拥一方天下之日,必娶阿九为妻脑子里,反复是这一句话,终于,终于,我还是动心了。
他没有来接我,他与高丞相的千金定下婚约了。
伏音,你我都输给了他的皇位,他的天下了。
“滚。”有种炽热在眼眶里打转,我将它困在垂下的眼睑内,咬着牙,狠狠的说了一句,有时候,伪装原来这么辛苦。
骆攸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笑着从我殿内退了出去。
我整个人瘫了,一把将桌子上的茶具扫落,有碎片划过我的手腕,鲜血四溅,喷溅在一旁的红梅树上。点点猩红,如同红梅早放。
眼泪终是落下了,忍不了了,不忍了。
那个承诺我独拥天下就来娶我的男人,终于是要娶别人了。
手指抚着红梅树上的猩红,想要擦去,却越擦越多,如同眼前,此刻已经模糊的视线,我以为我自己撑得住,却听的轰然一声,失去了知觉。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见我和老爹一起,他带我离开福利院,我那时一点都不听话,每一次老师跟他告状他都会很生气,罚我站在墙边。
老爹说过,没什么是注定的,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靠自己去改变,如果我在意自己的过去,就注定会输给未来。
老爹说过,不要太相信别人,除了自己谁都是骗子。
我想听老爹喊我一声飞儿。
我想老爹抱抱我。
“小飞儿,怎么又撅个嘴,谁又惹着你了?”那时,老爹说着,将我揽入怀里,让我坐在他‘腿’上。
“他们说我没人要。他们骂我。”
“谁说你没人要的,老爹这么疼你,他们是嫉妒你。你啊,总是这么个脾气,动不动就跟人打架,”老爹说着,就给我擦着‘花’猫一样的脸。“你记着,别管别人怎么说,老爹都要你,他们再说你,你就告诉他们,你有一个特别疼你宠你的老爹,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去做的老爹,听到没。”
那个梦,做得特别漫长,漫长得我都不愿意醒过来。梦里的我也同样清楚,只要醒过来,就再也见不到老爹了。
“该回去了吧。”老爹问我,眼睛里满是舍不得。
不要回去,我不要,我不要离开他。除了老爹,大概再没有哪个人是真的这样会在意我了,仅仅是把我当作一个人的在意。
“只要你不把老爹忘了,需要的时候,老爹永远都在。”
不要不要分开
“别走不要走”我喃喃着,从睡梦中挣扎着竟然醒了过来。
“郡主?郡主”有人影在眼前晃动。
脑袋昏昏沉沉的,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清楚,眼前的人竟然是卫逞,脖子觉得很重,我伸手取下额头上的锦帕,嗓子干哑,想说话,上嘴‘唇’碰下嘴‘唇’,只觉得嘴上大概都是干裂的口子了,疼得狠。
有杯子探到‘唇’边,引我喝下两口清水,我点了点头示意他好了。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他。
“听说舅父的人来过后,你在屋子里昏倒了,我以为他们有意要害你,就赶来看看。”说着,手探到我额头上,“还是冷么?怎么就发烧了。”
摇头,已经懒得解释那么多了。“你赶紧回去吧,让人看到了,又指不定要说什么了。”
“该来的,总会来。”
“摄政王来看郡主了。”‘门’外传来下人通报,我叹了口气看向卫逞,真是个乌鸦嘴,怎么说的就偏偏那么准呢。
“听闻郡主感染风寒,不知是否是我西夷照顾不周?”卫崇作无知样走进室内,看到卫逞时,又恍然大悟一般,“原来如此,本还在说,是我西夷照顾不周,没想到却是我西夷的陛下亲自照料的。”
“这么晚了,舅父怎么进宫来了。”卫逞起身,迎道。
“刚才在跟太后讨论为您册立侧妃的事,耽搁些出宫的时间,听见下人来报,说是昭华郡主感染风寒高烧不退,特地来看看,既然陛下在这,臣也就放心了。”卫崇的笑意,在我二人间徘徊,若有意若无意,拱手说道,“那臣这就回去了,不打扰两位了。”
看他匆匆来,匆匆去,卫逞皱了皱眉,低声骂道,“老狐狸,敢情是打这个算盘。我若是娶了你,先不说东伏答不答应,南埕和北韶也定是要将我碾碎的。”
我自觉好笑,“恐怕你初时拉拢我,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吧。”
其实他担心的有些多余了,我虽不知南埕和东伏是怎样一番状况,单说元郢,不,是宇文政,他也不会为了我改变他原本的计划吧,他们太高估我的存在价值了。只是,我并不能说明,这看似可悲的“价值”却是我现在唯一的保命符。
如果他们知道,宇文政放弃“伏音”的原因,大抵我真的没办法活下去了。
“我曾以为,你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帝。”我直言说道。
卫逞先是一愣,他抬手一挽袖口,气若游丝的一笑,“我也曾以为,你就是个任‘性’妄为的小郡主。”
我自觉好笑。
“听说,是你见过舅父的人之后,才昏倒的。”卫逞一转话题,忽然一句话刺在我心里,他像是察觉到了我极力隐忍后的微妙异样,顿了那么一小会儿,他取过我手里的锦帕,折好搭在我的额头上,“活在这个位置的男人,即使喜欢谁,也得先考虑王权政治。”
“舍了‘女’人,换的天下,即便赢了,又如何算得了男人?”我心里怄不过一口气,脱口说出。
他只是一怔,继而道,“你这样的说法,着实对得起昭华郡主‘女’中豪杰的沙场形象。可是对男人来说,年少轻狂,坐拥天下何愁美‘女’呢。”
坐拥天下,何愁美‘女’?果然,男人的想法,大概都该是这样吧。
“听闻,你的皇后是你舅父的亲‘女’儿。”我叹了口气,对于这位皇后,民间流传的各种说法里,却不是什么天姿绝‘色’,却也算得上是大家闺秀,唯独一点惹人乐道,那就是爱吃醋,小‘性’子极其刁蛮。“如此看来,‘乱’世之中的男人,爱人和父亲都可以不靠谱。”
他扑哧就笑了,微偻的身形有些发颤,“这话若是传出去,只怕世人皆会以为,昭华郡主偏好‘女’‘色’。”
我也笑了。‘乱’世之中,俗世之人更乐于八卦宫廷‘私’事,这样一句话说不定能被解读出多少意思,想想,也是‘挺’无奈的。
“宇文政既然不能来救你,你可能想到何人会帮你?”他正‘色’道。
我看向他,有些为难,何人会帮我?谁会来救我呢?只身闯‘荡’江湖惯了,没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困于王宫高墙之内,又怎会留这样一手以备后患呢,我虽借着这副皮囊活着,却丝毫不了解东伏此时状况,他们会为了一个已死之人而有这么大的动作么。
山寨上的兄弟,自是不能让他们淌这趟浑水,一来是为了他们,二来难以解释昭华郡主失踪的这两年为何和山贼搅在一起。
“听闻南埕国君皇甫宣如今也是坐拥一方天下的霸主,早已不是两年前那番尴尬情境,两年来倒是时常有南埕人在我西夷境内寻昭华郡主的踪迹。也许可以向他求助。”他见我没什么主意,便提议道。
南埕国君皇甫宣,我对他自是没什么好感。听闻早先东伏的那位昭华郡主兵败北韶时,曾向那位与她有婚约的南埕国君求助,却惨遭拒绝,我就多次试想过,那大概也是个心思缜密没感情的冷血动物。
“那,我先回去了,你要是想到什么,可以问下人要一些他们办不到的。”卫逞起身,“对了,你的手伤的不轻,太医吩咐不要沾到水,那两株红梅染了你的血虽然别样妩媚,你若是不想要了,我就让人抬出去。”
“留着吧。”我说,忍不住透过纱幔看向那红梅,“多看看,总是有好处的。”
他点头,同样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保重,自己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