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卷着昨夜陨落的花叶习习而动,使得清晨空气中弥漫出微弱清香。
许久没有睡过好觉的沈桐儿起得比平日稍晚些,睁开眼睛便冲出房间问道:“娘,小白呢?”
正安静熬粥的穆惜云无奈:“不知道,大约在海边吧。”
沈桐儿过去扶她说:“你去歇着,我来做家事就好。”
“没关系。”穆惜云以手代眼,摸了摸养女的身体:“就知道你只穿着里衣,这像什么样子?岛外的姑娘想你这年纪时,早就嫁人生子了,哪个还疯疯癫癫?”
“那娘呢?娘怎么没嫁国人,以前有喜欢的男子吗?”沈桐儿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穆惜云唇边浮出苍凉淡笑:“有,他也是御鬼师,可惜在有次执行任务时牺牲了。”
“啊……”沈桐儿手足无措。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早就没太多感觉,不用替娘惋惜。”穆惜云说:“生成此命,很难有别的结局,娘能陪你在芳菲岛过这十多年的日子,已经是偷来的福分了。”
沈桐儿很怕她不开心,但又实在好奇,小声问:“鹿家那么坏,娘为什么要要为鹿家做事?”
未想从来都知无不言的穆惜云却开始微微发抖,显然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沈桐儿紧张道:“我乱讲的,娘你别生气。”
“娘不是生气,只是……”穆惜云嘴角抽出厌恶的弧度,而后道:“去洗脸,准备吃早餐吧。”
“恩。”沈桐儿点头答应:“我要把小白叫来一起吃。”
——
平心而论,芳菲岛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且不论中央的奇花异草,单单那银白色的沙滩和轻可见底的海水,就已足够值得流连了。
可惜这里晴天的日子不是很多,多半时候都迷雾笼罩,空显寂寥。
梳洗完毕的沈桐儿飞快地跑到西边的沙滩上,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发现白鸟竟然踱步在海边低头寻找着什么,已随伤势痊愈而逐渐重生的尾羽被海水濡湿,闪着动人的光。
她很开心地凑近问:“咦,你在捉鱼吃吗?”
白鸟抬起头,乌黑明亮的眼睛里隐约嫌弃。
沈桐儿笑:“我逗你呢,陪我去吃早饭好不好?娘熬了八宝粥给我。”
如果可能的话,苏晟当然希望她永远都这么天真快乐,此刻望见那温暖笑意,忽而便忍不住变成美男模样,踩过浅浪握住她的手。
本来是鸟,当人自然算不得舒服。
然而“和她看起来一样”这件事,却又带着莫名的吸引力。
沈桐儿弯着大眼睛问:“你是很讨厌我娘吗?自从回来就总自己躲在外面,也不愿跟我们在一起。”
“谈不上讨厌,我对谁都亲近不起来。”苏晟傲娇扭头。
沈桐儿与苏晟一路冒险便已察觉:苏晟的确是性格冷淡孤僻,莫说与人相交,就是多讲两句话都少见。
然而正是这样的他,却对自己那么好……
苏晟不晓得沈桐儿为何发呆,忍了忍才吐出心声:“你就真的那么依赖穆惜云?明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明知道她曾经是鹿家的走狗、双手沾满鲜血,却——”
“不准用\'走狗\'这样的词说我娘!”沈桐儿原本还沉浸在幸福里,听到此话顿时翻了脸:“有血缘关系那么重要?娘曾经做过什么我都不会在意,在我心里她对我十六年的照顾恩重如山!”
苏晟被骂得沉默,眼神里千百个不服。
沈桐儿又道:“而且水至清则无鱼,谁没做过错事,你干吗忽然正义起来?”
“正义?”苏晟凉下声音道:“我只是讨厌看到你觉得她比我……”
说了一半,他便甩袖转身走了。
沈桐儿没办法地追在后面说:“喂,臭小白!”
苏晟当然不理睬。
沈桐儿拉住他哭笑不得:“这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娘是亲人,但你又不一样。”
苏晟听得出话里有话,期待小姑娘能讲下去。
但沈桐儿偏不说了,只是笑道:“走吧,粥肯定熟啦,等我吃饱你陪我练武好不好?”
苏晟终于点头。
沈桐儿忙拉着他往房屋处迈步。
苏晟边走边展开一直紧握的手说:“给你。”
白皙的手掌间竟然是个亮晶晶的小贝壳,看起来可爱极了。
沈桐儿接过来对着阳光瞧瞧,笑道:“小白好像喜欢捡会发光的东西,诶嘿,等我发财了就给你买些好玩意。”
苏晟并不理睬,终于变回了白鸟的样子低低地滑翔在她的身前身后,姿态都比前几日轻盈自在了许多。
——
像每个遭遇辛苦而回到家乡的人一样,这几日沈桐儿也是干干活、练练武、吃吃睡睡得快活至极。
某夜月亮初升,她竟已经抱着被子陷入了梦乡。
倒是穆惜云心事重重地毫无睡意,拿着扇子坐在园内纳凉发呆。
她手边的参茶早就没了热气,却半口都没入腹。
“我闻到死亡的味道。”树梢忽然传来苏晟的声音。
穆惜云微惊,而后冷声说:“我今年三十又四,御鬼师能活到这个岁数的人,已经不多了。”
苏晟说:“其实之前我日日都盼着你死,但最近却又开始担心。”
穆惜云向来聪明:“担心桐儿会难过?”
苏晟默认。
穆惜云没有办法地摇着扇子道:“何必告诉她从前的事呢,害她总是追问我,这孩子好奇心重又冲动,若知道鹿家无耻的勾当,很难不去多管闲事。”
“当时没有别的选择,说的话只能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苏晟忽然飞到她面前的竹桌上,认真地命令说:“趁你还活着,快将桐儿许配给我。”
穆惜云微怔,而后停住手上的动作:“她有自己的想法,为何要听我的话?”
苏晟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抖了抖流光的纯洁白羽,歪着头一副苦恼的样子。
“这世界已经够奇怪了,但鸟儿通了人性还是叫我无法理解。”穆惜云不复当日与苏晟重逢的慌张,却仍旧保持着警惕与距离:“我知道你绝非凡物,力量不可限量,但桐儿她……”
未说完的话伴随着声叹息结束。
苏晟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努力护她周全。”
穆惜云早已倦了、累了。
她缓慢地靠在摇椅上闭起眼睛,轻声道:“或许你们的命运就是注定要遭遇坎坷吧?总之桐儿愿不愿意嫁你,别指望我来讲,你和她的事情,我再也不会管。”
不高兴的白鸟瞬间伸爪踩翻茶杯,瞪了假寐的女人两眼,才扑啦啦的飞得无影无踪。
——
因为苏晟需要食用魂尘恢复体力,归至芳菲岛的沈桐儿已经做好要不时出去狩猎的准备。
谁晓得她歇过段日子,却见白鸟越来越有精神,就连被长明灯灼伤的羽毛都全然复原了起来,不禁心生疑惑。
某天傍晚在海边钓螃蟹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问:“小白,你是不是离开岛去吃过异鬼了?”
安静坐于旁边的苏晟说:“恩。”
沈桐儿惊讶地张大眼睛着急:“那、那怎么能不带我呢,万一你受伤怎么办,你死在外面我都不知道呀!”
“带上你才容易受伤。”苏晟照旧实话实说。
被瞧不起的沈桐儿哼了声,乱晃着钓鱼竿表示不满。
苏晟摸住她的头说:“你需要静养,之前在长海折腾坏了,别不好好对待自己。”
沈桐儿小声道:“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做所有的事。”
苏晟露出上岛后便少见许多的微笑,精致的脸庞在暮色中如梦似幻。
暗自情窦初开的沈桐儿瞧着,心里蹦蹦乱跳,忽然小声提议:“我们去买糕点吃吧,偷偷出个岛,娘不会知道的。”
苏晟说:“你想吃什么,我去买便是。”
“我说了要一起!我不是想吃糕,我就想和小白一起去买!”沈桐儿从来不八面玲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摔下鱼杆就拉他柔软冰凉的发梢强调。
苏晟失笑道:“好,一起去买。”
沈桐儿这才再度开心,起身道:“嘿嘿,飞去市集会把人吓坏的,我们坐船去吧,让我来带你认识下丹鱼。”
说着便握住他的手,带他坐上岸边被绑着的小木船,解开绳子之后,伸出胳膊朝海水中撒了吧不知名的食料。
不出片刻,已经暗下去的海面上隐约靠近一抹金光。
沈桐儿撑起浆来笑着招手:“小丹,好久不见了!”
来者原来发亮的竟然是只红色鱼儿,它身上的鳞片简直比宝石还要耀眼,竟然跳跃出海面发出孩童一样的声音:“桐儿!”
沈桐儿洋洋得意,对苏晟说:“你瞧,我就告诉过你,我家这里的小鱼也会讲话。”
讨厌被她拿来与任何对象相提并论的苏晟瞬间黑脸。
然而闪亮的丹鱼却活蹦乱跳,边在迷雾里引路边问:“这是谁呀,我怎么没有见过?”
“嘻嘻,不告诉你。”沈桐儿努力地撑着船桨。
“咦……”丹鱼又跳起来偷看。
沈桐儿这才说:“他是只鸟儿呀。”
丹鱼游动在水中,声音可爱又模糊:“骗我,他是人,鸟儿有翅膀的。”
“小白小白,你快变鸟给它瞧。”沈桐儿立刻吩咐。
谁晓得苏晟却果真变成白鸟的样子,头也不回地飞走掉了。
沈桐儿在迷雾中完全看不到踪迹,顿时急得喊道:“喂,你去哪呀——”
——
幸而苏晟并没有飞远,只是待在市集附近的沙滩上站着默默等待。
不喜亲近人市的丹鱼早就消失不见,沈桐儿气喘吁吁地把船固定好后,才追下去问:“你怎么又不开心了,自从跟我到家后,就小气吧啦的。”
“我从来都小气,是你自己没发现。”苏晟转身朝市集行去。
沈桐儿赶紧追他,却被暗淡沙滩上的礁石绊了个跟头,狠狠摔在原地。
苏晟顿时走回来搀扶,一把将小姑娘举了起来,帮忙拍肩膀上的细沙。
丢了脸的桐儿很郁闷,用力躲开。
苏晟这才开口问:“难道在你心里面,我就和那条杂鱼一样吗?”
“啊……”沈桐儿呆住:“你想到哪里去了?”
苏晟依然郁闷。
沈桐儿低下头小声说:“没有啊,只是芳菲岛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有趣的事,我也没朋友,就只剩下丹鱼可以介绍给你,我怕小白觉得无聊,哪一天忽然就飞走去找你的灯了……”
苏晟微微愣过,然后温和下声音:“不会的,答应你的事,我说到做到。”
沈桐儿认真地望向他的脸。
苏晟欲言又止,终于道出:“有个问题我叫穆惜云问你,她不肯,我也没有朋友,所以只能自己问你。”
沈桐儿不解:“怎么啦,你这么严肃我有点紧张。”
苏晟说:“桐儿……做我娘子可好?”
“诶……”沈桐儿完全没有预料他会在此时此地讲出这样的话,呆滞到瞬间成了满脸通红的石像。
苏晟也显得不似平日那般从容,千言万语的承诺因为太过漫长的时光而根本无法轻易倾吐。
结果向来干脆的沈桐儿转而坚定点头,紧张道:“好、好呀!”
如释重负的苏晟卸掉紧绷的力气,刹那间将她抱入怀中。
沈桐儿意外地听到隐隐的剧烈心跳声,烫到不行的脸浮现出控制不住的微笑。
未想到这时,忽有冰凉落在她的脖颈间。
沈桐儿疑惑抬首,看到无数小冰晶从天而降,在夏日的海边纷纷扬扬,不禁惊慌失措地拉住他说:“小白,你不要激动,又、又下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