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喊出口的,是临出发时长庚和阿牧教他喊的口号。

他们俩个都认为,此时移民里就差有人效仿先贤登高一呼。只要里外看起来都是移民一员的阿善喊出这句兼具了感动和煽动的话,必定从者如云。

那么,到底是带他们去顾氏马场还是“斩白蛇”,都是水到渠成,只需三娘和阿善谨慎控制乱事的烈度即可。

可实际上,当年刘邦起事时不止是个有扈从的亭长,还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

阿善一个瘦削贫穷的、不知是庶还是奴的少年,哆哆嗦嗦喊出的疯话又能让谁拜服呢?

他还没喊完,搭话的女娘好似他有什么疫病一样,抱紧怀里的孩子小跑着钻进了人群,很快被风雪掩盖了身影。

其他几个离得近的移民们听见了阿善的话,也迅速远离,叫阿善身边顷刻间空出好大一片。

“左……左右咱们也过不了这个冬,还不如……还不如……”阿善真不是这个料,本就紧张,再叫周围人们警惕的眼神儿死死盯着,后面的词儿就都说不出来了。

三娘一叹,拽着勇气被周身风雪吹烬的阿善,脱离了人群冷漠的凝视。

一次不行,拐下直道往顾氏农庄这一路,阿善乍着胆子又实验了两次。不出三娘和松谷的预料,也都失败了。

移民里,青壮男子实在是太少了。

老壮都在风雪中努力护着家中女眷和孩童,再有南城门的粥棚吊着命,根本兴不起孤注一掷的野望……

风雪鞭子似的,抽着三娘和阿善往顾氏农庄的脚程越发加快,冻木了的两人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颤声喊着什么。

“等等……等等!”

阿善回头,看见一个裹着乱七八糟袍服的半大女娘,正拽着一个朝他俩喊着的小女娘往反方向走。

“三娘!你看!”阿善疑心遇到了移民之间的抢劫,拽住了三娘。

仗着年纪更大、饱饭吃到今天出门前,三娘怒气腾腾的冲到拉拉扯扯的两个女孩子面前,喝道:“放手!”

穿着单薄的小女娘挣脱了钳制,筛糠似的抖着问三娘:“你们要去闯……闯庄子吗?”

不待三娘答,被她挣脱的女娘又抓住她:“三娘走罢!会被庄奴打死的!”

大概只有十岁,也叫三娘的女孩哭喊道:“打死就打死了罢!总比这样挨着痛快!二娘子别管我了!”

拽着她的女娘估么着也就大她一两岁,眼见已经成年的阿善也过来了,害怕自己也被裹挟去造反,便撒开手,被一个小郎拽回了几步外看着她们的同伴身边。

“你也叫三娘?我也叫三娘。你有姓吗?”三娘俯身,用温热的掌心抹去小女娘的眼泪,小小女娘的脸竟让她觉得扎手。

“奴……奴是跟着主家来的,可主家不要奴了……”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小三娘又怕他们嫌弃自己小、不得用,赶紧强调自己的用处:“阿姊要去哪个庄子?这附近的奴都走过!”

弃奴只有三条出路,要么找到一个愿意隐藏她一辈子的新主家,作一个比家奴还要低贱、还要没有保障的隐奴;要么如丧家之犬一样努力活在官府的视线之外,一旦被抓,男女都或是送去矿里或是送去军营作苦力、作营妓;要么早死早干净……

如小三娘这样哪怕是个女娘,因她样貌不出挑、年纪太小不一定能养活,在城外各个庄子走个遍,也没找到个愿意收她的人家。

用掌心暖着她皴裂的小脸,三娘看看远处还在观望的几个,忽然福至心灵,不答反问:“他们呢?都跟你一样么?”

既然成年人有家累,都不愿意跟从他们,那这些半大的孤儿也许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小三娘冰枝子似的小手捧着三娘的手背,感受着久违的温热,下意识把小伙伴的情况都秃噜了:“二娘子和阿籽是兄妹,来的路上没了耶娘,行李也叫人抢了……二郎他们四个跟我一样,都是主家不要的……”

虽然她语焉不详,可三娘还是听懂了。

刚才拽着小三娘、身上穿着相对厚实的,是对失孤失护的平民兄妹,仗着平民身份聚集了小三娘和二郎几个弃奴一起,挣扎求活。大概也正是兄妹俩珍惜自己仅存的平民身份,又不想放走抱团取暖的小弃奴们,这才有了刚才那些争执和拉扯。

视线收回,三娘直视小女娘两眼:“他是阿善,我是三娘。你以后就叫四娘。我们带着你,别的不说,肯定能给你找个有吃有住的地方!保你活命!”

“嗯!”有了新名字和盼头的四娘点点头,“我知道这附近有个王姓的庄子人少!咱们去抢他们吧!”

原来她早在心里踩好了点。

“不急。”三娘一笑,拉着四娘的干硬冰冷的小手,往那几个作势要远离他们的半大孩子走:“等等!你们有躲雪的去处吗?”

作为一群孩子中身份最高、年纪最大的一个,阿籽把妹妹往身后一推,“没有。但也不跟你们走死路!”

离得近了,三娘发现乱七八糟裹着成年人衣袍的阿籽兄妹,不止是这一群孩子中穿的相对暖和的,外表也相对更干净。

看穿阿籽的外强中干,三娘也不跟他纠缠,只看着他身边几个小弃奴:“你们跟着他们兄妹、伺候他们兄妹也没用!远了说他家没钱没势进不去都城,近了说没吃没喝保不齐今晚就都得冻死。我知道有个地方大得很,到处都是空屋子,能容得下城外所有移民!哪怕是强闯不进去,咱们人小,总能找到空子偷进去!……”

阿籽瞬间明白了三娘要分裂他们的意图,赶紧朝着那几个面色心动了的孩子喊:“她骗人的!”

一边喊,还一边指着阿善:“你们看他喊了一路,谁跟着去了!他们是骗子,骗你们去当马前卒、替死鬼!”

被指着的阿善倒是不生气,只觉得这孩子挺聪明的。

阿籽喊,三娘的声音比他还大,比划着几个小逃奴:“你不让他们跟着我去求活,难道跟着你去等死吗?他们跟着你多少天了?吃过饱饭吗?过得了今夜吗?”

说着,三娘也一指阿善:“你问问他,跟我从并州来的,饿过一天吗?”

细高却因赶路而面色红润的阿善哆哆嗦嗦,老老实实的撒谎:“也不是顿顿都有,但是一天总能吃饱一回,比那粥棚里给的还顶饱咧。”

攥着三娘暖和、肉软的手,新入伙的四娘好似也跟着吃过饱饭似的,狂点头。

有他俩打配合,三娘趾高气扬的一抬下巴:“要不叫我是个女娘,这会儿多少个兄弟都聚起来了,还能让他个怂包在路上喊人!”

好几天没吃过饱饭的阿籽没有天天吃三顿的三娘中气十足,他心中无限怀疑眼前这牙尖嘴利的女娘从并州到此一路都是靠着出卖皮肉才能吃饱,那畏畏缩缩的男子就是给她“做野媒”的!可他顾忌身后的妹妹,没法说这些腌臜事儿,一时词穷。

一脸鼻涕的二郎被三娘的“利弊分析”打动,立刻抛弃了阿籽兄妹,冲到三娘面前谄媚道:“姊姊!二郎跟着你!二郎不怕你是女娘!二郎都听你的!”

有这个脏兮兮的二郎带头,其他三个也甩开阿籽的拉扯,“我吃的不多!一天就一个饼子就行!”

“我也是!”

“我半个就行,我有棍子!”

“好!我带你们吃饱睡暖!走!”三娘一个振臂,带着一女四男、五个十岁左右的“新同伙”继续出发。

阿籽深知自己一人在这吃人的城外是护不住妹妹的,追着他们身后大喊着:“他俩是骗子!二郎回来!快回来——”

可他除了一个如今一文不值的平民身份,无法提供更优越的条件,连比三娘还大的话也说不出,只这一句根本唤不回小伙伴。

三娘只管率领四娘几个“浩浩荡荡”的继续往顾氏农庄走,发现看他们热闹的人多了,就停下与阿籽争辩,话里话外都是顾氏马场全是空屋子,肯定能容得下所有人!

许多移民听了他们的争吵,也都动心起念,觉得自己活不过今夜的小孤儿、小弃奴们渐渐都跟了上来。

只是成年人的顾忌太多,不止自己不去还拦着自家的孩子离三娘他们远远地,至多伸长脖子往他们的去处观望。

当三娘身前身后跟了十多个孩子的时候,她甚至觉得没有刚才那么冷了。

离顾氏农庄的路口还有大概三五里,三娘把孩子们聚到一起,先点好人头数一共十六个,大概问问姓名。

女孩子重名的,三娘也都按照四娘往后的顺序随意改成五娘、六娘,再按照他们原来关系的远近,分成三人一组。四娘就跟她和阿善作一组。

几乎没受过教育的孩子们乱糟糟的,阿善不得不亲自去帮他们挨个的分组,还要调停孩子们的小小争端。

“行了!别吵了!听我说!”时候越晚,天越冷,三娘怕浪费时间,直白喊道:“咱们人小,可也不能白去送死,先得踩好点。二、三、四组你们先去庄口周围的移民里打听打听:这几日看庄子的有多少人,晚上换不换班,什么时候换班。五组找些柴,在这生火。我们一组先去庄口探探虚实。”

简单分工后,三娘更加高声的道:“记住!不管他们谁问咱们要干什么,都实话实说!尤其得告诉他们那顾氏马场在哪,里面都是空屋子,可以容纳十万人!别怕他们知道,等咱们闹起来,想做漏网之鱼的人越多,闯进去的人越多,庄上最后为了保护他们的粮库,肯定会妥协!所以,知道的人越多,咱们越能成事!”

阿善又轻声在三娘身后提醒道:“别让移民把他们抓了送去庄上报信。”

“对!我话撂在这儿,我可不会因为谁被抓去给庄上当人质就收手!都给我警醒着点!”阿善的提醒叫三娘一喊变得匪气十足,让血气上涌的孩子们头脑稍微凉了凉。“去吧!一个时辰后,回来集合!”

五组十五个孩子迅速散开去做自己的任务,十步外看着的二娘拉拉阿籽的袖子,“大兄,他们能行么?”

阿籽再聪明也不过十三岁,他也动心了,“走,跟那个女娘去看看。”拉着妹妹跟上了三娘、阿善和四娘的一组。

直至亲眼看到在顾氏农庄路口一边警惕的看着移民的动向,一边烤火的十多个身强力壮的顾氏庄汉,勉强解决人手问题的三娘和阿善又遇到了第二个难题:

这些个庄汉,拿哨棒的姿势一看就不是好惹的,颇有兵爷的架势,三娘怀疑他们都是顾氏退下来的亲兵。

现在,别说带着十六个十岁的孩子了,就是五六十个没受过军伍训练的成年男子,想冲进去都难!

阿籽拉着气喘吁吁的妹子,冷嘲热讽对三娘道:“上吧!打趴下他们,你们就能进屋子了。”

三娘不搭理他,把阿善拽到一边低声问:“有认识的么?”

天已经彻底黑了,篝火把庄奴的脸映得斑斑驳驳,眼神更好的阿善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摇摇头:“应该都没见过。咱们想想法子智取吧。”

三娘思索片刻,“咱俩得先混进去一个。看看庄子里面是不是有巡视的是其一,其二是想办法给庄上填写罗乱,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阿善仔细听完,看看顾氏庄汉们往这边戒备的眼神,再回头看看身后四娘面现退缩之色,沉吟一息,“我去。”说罢,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那火堆走去。

阿籽仔细的盯着阿善的背影,虽然他不知道这两个人要干什么,心中也不免希冀起来。

虽然是家生奴出身,可阿善在李家好吃好学十年,养出了一身书卷气,加上单眼皮小嘴巴、五官没有攻击性,倒真叫他安安生生走到了庄奴的火堆前。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年纪与阿善相仿的壮实农奴开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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