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完全没有减小的态势。

纷纷扬扬之上,乌云密密匝匝的遮蔽天穹。

汲汲营营的人们被风雪和生计压弯了头颅,任脱开天神注视的崭新都城被偷走了午后的时光,比昨日提前两个时辰被黑暗笼罩。

回到前厅的阿甜,看室内只剩萦芯膝边的炭盆还有微微光亮,低声问:“小娘子,点灯吗?”

刚刚逞能替数万移民们做出重大决定的萦芯,咽下心中无数忐忑,缓缓点头。

跟着阿甜进来的阿蜜拿起门边一盏烛台,走到萦芯面前的炭盆点燃。将萦芯身后灯盏的纱罩取下,等阿蜜过来点亮,阿甜顺嘴给萦芯提了提添几个近身侍女的事情。

萦芯心中压抑,随意道:“就白茸吧,其他的再说。”

闻言,不喜白茸遇事摇摆不定的阿蜜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异议。还是阿甜继续问:“那阿甜去叫她来见小娘子?”

“行吧。”心中愁事没个头绪,萦芯索性拿家事换换脑子。

留阿蜜继续点灯,阿甜往后去二进把白茸叫过来。短短的路上,阿甜针对小娘子的喜好对白茸各种耳提面命,突然升职了的白茸跟在她身后不停的应承:“奴记下了!奴记下了。”

既然能让白茸的父兄起了让她给顾禺或者顾毗作通房的念头,白茸的外貌条件肯定是过了关的。

萦芯看着跪在面前的白茸白净的鹅蛋脸,“你跟脱木说清楚了么?”

跪坐在萦芯身后的阿蜜戏谑的看了走过来的阿甜一眼,阿甜坐下一看,白茸果然又支支吾吾的垂下了头。

“也罢。”萦芯没有继续逼她做选择,“我身边只你们三个也不够,家里暂时没有合适的,主宅那边白茸你熟悉,三天内选几个合适的让阿甜、阿蜜看看吧。”

“是……”

在顾氏伺候这么多年,侍女间各种明争暗斗白茸经历了不少,深宅大院儿里的见识也够,生怕推荐了比自己强的,把没站稳脚跟的自己排挤出夫人身边,也怕自己荐上来的人不合用,让夫人嫌弃她愚笨。

白茸原本雀跃的心,因为萦芯随口一问一放,又纠结起来。

是时,松谷请见,发现屋里有白茸,只简单回道:“夫人,他们出府了。”

这说的是三娘和阿善。

深吸一口松谷带进来的寒气提神醒脑,萦芯也没细问三娘两人都做了什么准备,只问:“长生还没回来?”

长生今日去了城西,依据都城的交通规则,想要跨区回城南的家就得在南城门绕一下。

自从二皇子殿下在南门外给移民们施粥,城门外的路便有些堵塞。

为了夫人不受行商贾事的非议,长生出门向来低调,车上从不挂李府的牌子。所以他现在正被堵在平民才能走的南直道上,干着急呢。

就在长生数度掀开车帘往外看,琢磨着要不要弃车自己先走回去的时候,一队刚从南城门进来的僧人们,走在太上皇特许他们可以踏足的官道上,哗啦哗啦的摇着锡杖,向堵在平民道上的行人化缘。

大雪滔天出门子讨生活、随身还有富裕吃食的平民的毕竟是少数,许多行人要给释善遇布施几个铜钱,却都被他婉拒了。

堵在路上的人也无聊,劝了几句:“师父莫要嫌老仆们施的钱少。天冷呢,这几份一起也够师父去换些吃食了。”

可释善遇面色淡然,全都婉拒后不厌其烦的向施于铜钱的人解释:“阿弥陀佛。施主善意,已沐周身。然佛家‘以戒为师’①”,贫道②托钵乞食,须持‘不捉金钱戒’③……”云云。

这样恪守戒律人的太稀奇了,长生等一众行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

因为释善遇讲起佛法戒律时,嗓音温润。无论是接受微薄的布施还是拒绝金钱,重复多少遍语气也不急不躁,让目不识丁的平民们都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微言大义。心中觉得眼前这个浴雪的比丘与他口中的佛,越发神圣起来。

待到释善遇走到长生车边时,不必他摇动锡杖,长生便主动下车,把一瓦罐刚刚烧开的热水递了过去:“师父别嫌弃,喝点暖暖身子吧。”

李家对仆人的待遇也是世间少有的好,如长生这样日日出门的,车上都要配个小暖炉的。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释善遇躬身谢过,用铜钵接了热水后,转身分给身后几个沙弥,就连那不用牵着的牛也分得了一份。

这一出,叫周围人看得更是心热,不管身上有什么,能给的都想给这一队僧侣。更有许多想要转信佛教的人,上前问释善遇如何事佛。

就这样,走在官道上的释善遇,一路走,一路向民道化缘,弘扬佛法的同时收了许多布施和信徒。直至牛车上又有了些微薄的积攒,释善遇便带着小沙弥们调头往南门外的粥棚,再去舍给移民。

被身为大司马的大伯耳提面命注意四门的虎贲中郎将张辇,刚巡视完东西二门,就叫这队慢悠悠调头的僧侣堵住了去路。

太上皇笃信佛法,释善遇又是太上皇最推崇的佛师道安的师侄。张辇到底不敢催促,只得裹紧大氅,任坐骑跟在没人牵的牛车后面,缓缓往南门走。

冷雪朔风的直道上,平民、将军、沙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一步一步践行佛道的释善遇身上,包括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换上一身破烂,哆哆嗦嗦,全靠抱紧自己取暖的三娘和阿善。

“阿弥陀佛。”跟着许多感动的人一起,阿善双手合十对着走过面前的释善遇行礼,心中默念佛祖保佑他和三娘今夜大事能成。

看了一会儿发生在眼前的佛家佳话,破旧的鞋子就被雪水浸透了。体会着刺骨的冷,三娘心中转了许多心思后,觉得这个比丘利用不上,便趁着南门处乱糟糟的,带着阿善出了城门。

两人往顾氏农庄一路急行,混杂进刚刚从南门粥棚里吃过热粥的移民里,倒也不算突兀。

走起来后,好吃好喝养了近十年的身子自发的热乎起来,阿善跌跌撞撞的跟着,突然翘脚看向周围:“三娘,他们都不在地里了。”

他说的是城外的移民。

放眼望去,原本星散在道边田野里的移民们,都挤挤插插的聚集在地面还算平整的道边,裹着带来的所有衣袍、铺盖,守着风雪中明明灭灭的火堆取暖。

两人过去也经常去杏核村的田里帮工,换些用度,对视一眼后就明白了:地气还是暖的,田里都是土,跟雪和在一起就是泥,自然没法久留。

直道上人群聚集的太密集,等彻底走出南城门的范围,两人才发现,道边的树下有几座类似夫人跟他们说的雪屋子。

原本对那闻所未闻的雪屋子可行性颇是怀疑的两人兴奋的对视一眼,暗叹不愧是见识广博的夫人,实是他们自己无知了!

“走!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建的!”三娘兴奋的往最近的一处雪屋子去。

可惜移民在城外住得艰难,只问了两户都因戒心太重,把他俩驱赶了。

三娘有些气闷,还是阿善笑呵呵的劝:“有戒心不是很好么。咱们再找别家问吧。”拽着三娘继续往远处的一家走。

他们到时,正赶上一个满脸胡茬的文士一瘸一拐的抱着一捆竹简,撩开长袍做的简易门帘出来。

阿善先于三娘见礼:“小奴见过先生。”

这文士掀起单眼皮看了两人一眼,也不搭话,只将那捆写着《诗经·三》的竹简打开,圈在雪屋五步远的旧火堆上,从腰间的素面革鞶囊(pánnáng)④取出火燧⑤,试图用包着竹简的素布引燃。

三娘心疼他烧书,可也知道此非常时。还是阿善见文士举动生疏,主动过去帮忙生火。

好容易火烧起来了,文士撑着膝盖艰难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回雪屋子里又取出两卷竹简和一个铜壶。

门帘开合间,蹲在上风处给这小火堆防风的三娘和阿善,听见了漆黑的雪屋子里,婴孩低低的哭声和女人轻轻的哼唱。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阿善起身接过那铜壶,找了处干净的雪装进去;三娘接过包装完好的竹简,帮文士填了一卷到火堆里。

看那写着《诗经·四》的素布包迅速燃尽,里面的竹简却油光锃亮不肯轻易救火,三娘的两眼迅速通红。

“某没钱,也没粮。火尽你们就走吧。”看着阿善把铜壶挂在火堆上,文士终于开口。

映着火光,三娘抹一把眼:“先生怎地落入此间境地?”

阿善见文士半晌不答,知道人人都有难为之处,他们不该问,便道:“先生莫怪奴等多嘴。奴只是看先生用雪造屋稀奇,想效仿活命。”

文士看了两个半大孩子许久,才对着三娘道:“你进去看看吧。”

三娘轻手轻脚的在满是积雪覆盖的雪屋外走了一圈儿,然后才进去,只几息就出来了。

见她面色发愁,阿善起身问:“如何?”

三娘拉着他往僻静处走了几步,将所见讲了出来。

萦芯简单教给三娘他们的,是后世北国暴雪时玩乐建的冰雕或者半圆形的雪屋,现在城外地面积雪虽然多,却因气温不够低触之即化,没夯实的地面与雪中间都是泥汤,眼下根本没法实施。

然而,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伟大的。

现在城外的“雪屋子”是用几件冻硬了的湿夏袍,或者移民们带来的布匹,依着树干搭成的简易帐篷。

帐篷外厚雪堆积后,虽然能御雪、能抗风,却因布料不防水,不能烧火取暖。帐篷里面空间也非常小,只容得下那妇人抱着孩子坐在一堆竹简上。

不过听完的阿善又是一脸茫然,三娘回到火堆前对着文士皱眉道:“这也不是长法啊。”屋里又黑又潮,根本没法久待。

铜壶里的雪化成了水,文士烤着火堆淡淡道,“活过一时是一时吧。”

反正文士没赶他们走,三娘便带着阿善去雪厚人少的空地去实验夫人说的“雪屋子”。

只有简单概念、没工具的两个半大孩子很快就被冷雪教做人,铜壶里的水刚烧出白气就跑回来烤火了。

文士冷眼看俩傻孩子折腾,回帐篷取了个皮水囊,倒出凉水后把热水灌进去,给妇人取暖。

为了蹭火堆,阿善特别有眼力见的再给文士装了一壶干净雪,可两卷诗经已经快要烧没了。

三娘不得不把《诗经·五》也续进去:“这竹简都很值钱,怎地不卖了换柴?”

文士奇怪的看着她:“你见到有出城卖柴的?”

三娘哑然。

在广固没有人脉的移民们是不许进城的,就是有钱,也早几日就因城外远高于城内的物价耗空了。何况书的价值可大可小,卖柴的又不识字,根本不敢拿几天的劳力去换不知道能兑成几斤粮的书。

天越发黑了,留给两个半大孩子可以腾挪的时间和空间越来越少。

在文士这里蹭了火又蹭了盏热水下肚,三娘和阿善再次离开短暂的温暖,朝着未知的将来走去。

有书可以烧,有足够衣物可以搭帐篷的文士,是移民里的富户。

更多的移民在直道上来回走着,以运动抵御寒冷。

得亏这三两日的能在南门外混到一碗稀的,不然移民们哪来这体力呢?

三娘环视一圈儿,喘着白气问阿善:“快到顾氏农庄了吧。”虽然之前为了作灾民安置计划往来多次,可都是坐在牛车里,三娘不是很认识路。

阿善踮脚看看,“应该快到了。”

一个抱着孩子走过的女娘听见他们对话,打着柳的湿发下,一双麻木的两眼翻出一丝冷:“别去了。有名有姓的农庄都有庄汉巡逻,硬闯的打了一顿扔出来都算轻的。”

与三娘对视一眼,阿善一咬牙,三两步抢了三娘一个身位,扬声道:“那庄汉还能比咱们人多?又是打仗又是迁民,如今这样大雪……天不叫咱们活了,难道咱们自己不能求活么!”

=====有话说写不下就放正文里的注释,基本来自度娘,如有错漏欢迎指正=======

①以戒为师:迦牟尼佛将入涅槃时的遗训。后来“佛陀拈花,迦叶微笑”的迦叶尊者召集五百位证果阿罗汉(高阶僧人,各个有上天入地大神通)将佛陀45年所说所做整理出来,分为两大类:僧团戒律仪轨(包括戒律和仪制,最终成《八十诵律》,就是律藏)和日常言教开示(最终成《阿含经》类似《论语》总“子曰”开头,佛陀开示总用“如是我闻”开头,就是经藏)。律藏+经藏就是《大藏经》的雏形。不过因为当时都是口口相传,随着佛教发展,不可避免的“部派化”,最后形成各种“论”。后来,律藏+经藏+论藏就成了咱们常常听到的“三藏”。

②贫道:佛教传入中土的一开始依附于道教,因此佛教徒借用道教术语以“贫道”“道人”自称。佛教在南北朝时期逐渐壮大独立,在唐代产生了专用自称“贫僧”。到了元代,“贫僧”最终取代“贫道”,最终成为佛教徒专用自称。例如:《善见律毗婆沙·卷十五》(488年僧伽跋陀罗与沙门僧猗(或僧袆)共译于广州竹林寺):比丘唤来示金银,语卖衣钵人言:“贫道须此衣钵。”

③不捉金钱戒:僧人不得储备、使用金钱,不得接受金钱供养,寺院不设功德箱,禁止放钱,彻底杜绝僧人摸钱隐患,安心办道。

④鞶囊(pánnáng):古人用以盛手巾、小刀、火石、官印等等随身细物,直接挂在腰带上大概到膝盖左右长度的小腰包。男鞶革,女鞶丝。也是女性佩戴的香包的雏形。平民官员都能用。只是因为佩戴者身份不同,材料和纹饰有礼制要求,比如官吏用来盛印绶的革制鞶囊,可能是帝王赐下,例如:汉·班固《与窦宪笺》:“固于张掖受赐虎头绣鞶囊一双。”,所以也算是表明佩戴者身份高低的配饰之一。

⑤火燧:从春秋战国时期就有的取火器,多是铁片和火石组成,就是最原始的打火机。不过我们汉人在南北朝发明了火折子后用的少了。之后一直流传于游牧民族,清朝盛行过一段时间。

套个盾,以上关于宗教等释义请不要关联现实,Thanks♪(・ω・)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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