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紧赶慢赶,像是流星在上空一曳而过,很快就奔逐到了年节的日子。
府里上上下下很早的时候便开始准备起来,摆祭祀祖先用的三牲几品,还有瓜果糕点。又因着沈荣妍和蒋兴权的亲事,所以今年府里的喜意要比往年厚重一些。
各房里先就各自发了不少的新制的冬衣,还有好吃的糕点。
而平素与沈家交好的邻里亲戚随着阳光普照也都纷至沓来,济济一堂,热闹非凡。
沈荣锦因着是女眷,所以到前厅跟几位大人长辈行了礼,打了招呼,沈荣锦便匆匆去了西处的厢房——那里尽是汇集来沈家拜访的各家女眷。
沈荣锦到那儿时,一阵扑鼻的脂粉味,细致一看,珠翠搔头溢目,锦绣罗绮摩肩擦踵厢房里已经有了不少的女眷。
周老太太今日穿了一件豆沙红四喜如意圆领褙子,是沈家专门的针线房绣的,沈荣锦一眼就看出来了。
周老太太正坐在罗汉床上笑着,阔三寸裹于头上的金边葫芦双福的额帕正中镶嵌的是水头极好的祖母绿。
莫姨娘忙活了这么久,此刻正到了她大展身手的时刻,恨不能腿跑折般地招待来府的客人,只是奈何有樊氏在,况周老太太在前一天就吩咐了莫姨娘跟着自己专心伺候,所以今日的莫姨娘只能站在周老太太身旁维持着得体的笑意,但满腹都是受不住委屈,自己忙活了这么多时日,大家却都以为是樊氏自己做的,这样可不让莫姨娘委屈又气。
沈荣锦按照辈分来排,除去樊氏诞下的沈筳清外,沈荣锦是最晚的一辈,所以总体算来一般都是收红帖的份儿。
但为了以防万一,沈荣锦还是让惜宣准备了些可以随手赏赐的银裸子和金豆子,放在石榴红绣着柿蒂纹的小荷包里,赏人的时候拿出来既精致又熨帖。
沈荣锦眼观八路地走了上去,对着罗汉床上的周老太太行礼道:“荣锦拜见老夫人。”
周老太太笑了笑,示意身旁的拂秋从一个黑漆漆的盒子里掏出了一个大红色百蝶穿花的荷包递给沈荣锦,“拿着罢。”
这便是压胜钱了。
沈荣锦从拂秋手中接过沉甸甸的荷包,说道:“老夫人,荣锦绣了两方额帕给您,祝老夫人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说着,惜宣便拿出了事先就已准备好的两方额帕,装在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里。
拂秋从惜宣手里接过,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对周老太太打了开——一个是湖绿色镶金线忍冬花缠枝纹,一个则是宝蓝盘锦镶花,两个各自中间都镶嵌得有一颗,不大不小刚刚好,既有了心意,也不夺人噱头。
不过那额帕上的绣艺真是出自沈荣锦的手?
周老太太的眼睛忍不住亮了一亮,她含笑看着沈荣锦道:“你有心了”
身旁的一位柿子红撒金纹荔色滚边袄的老夫人笑道:“老夫人可真是好福气,且不说这抹额上的明珠璀璨光华,就是那抹额的针线功夫可不谓是堪称一绝。”
沈荣锦朝那位老夫人望去,深棕色缎子圆领直身长衣,头上八宝攥珠飞燕钗虽是璀璨,却也盖不住眼角的细纹这相貌,倒十几年前的樊氏的姑母,樊老夫人。
沈荣锦有些微怔。
她怎么来了?
她很早便嫁给了中州长史张巅,她今日不呆在中州,怎跑到这儿来了?
想到自己之所以认识也是前世后面嫁给了蒋兴权才得有幸认识的樊清,在今世这样情况是不认识的,所以沈荣锦一边疑惑着,一边只是对樊清行了一个长辈礼。
周老太太见此因介绍道:“这是你二婶母的姑母,你应该叫她一声,樊老夫人。”
沈荣锦便又行礼道:“樊老夫人。”
樊老夫人点点头,也是掏出一大红色银丝彩绣荷包递给沈荣锦,笑着说道:“拿去,买些好吃的。”
沈荣锦摸着一样沉甸甸的荷包,心里暗自庆幸多准备了些给长辈的礼,于是让惜宣又拿了一个红漆描金的小匣子递给了樊老夫人,道:“樊老夫人,荣锦也没什么好的,这是荣锦亲手做的两张手帕,还望老夫人莫要嫌弃才好。”
樊老夫人合不拢嘴地把红漆描金小匣子接了过来,迫不期待地就打开看了又看,看样子似乎很是喜欢,从手上又褪了一串祖母绿圆珠手串到沈荣锦手上。
沈荣锦有些惶恐,连忙道:“使不得,樊老夫人,使不得,您已经给了荣锦那压胜钱了,这又该怕是坏了规矩。”
樊老夫人只嗔她:“什么坏了规矩,这都是一家子的人,谁会介意个这些,你那手帕我极喜欢,所以我便想要送你这手串,这有什么不对的,快收下罢。”
沈荣锦有些犹豫。
周老太太见状便道:“长辈赐不能辞,锦姐儿你便收下罢。”
沈荣锦看着手腕上那绿得通透的手串,只好道:“那荣锦便多谢樊老夫人了。”
樊老夫人诶了一声,沈荣锦便退到了一边去。
剩下的便是沈荣妍拜礼问安。
沈荣锦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仔细打量着周遭的人物,金累丝翠玉蝉押发的是沈誊尚的妾室关氏,而戴着一对蓝玉耳坠的这是沈誊尚的另一个妾室洛氏,模样十分年轻,也俱是水灵,相比自己的年岁,其实也大不到哪儿。
这两个人前世沈荣锦是有过一两次交谈的,和一般的姨娘没什么区别,争风吃醋,靠着年轻貌美就想把樊氏挤下去。
不过今日估计着樊老夫人来了,一个二个都比平素要安分许多
这样想着,那边的沈荣妍已经得了压胜钱,再做最后的吉样如意的贺词。
沈荣锦顺着抬眼就看见周老太太身旁的莫姨娘一脸欣慰又骄傲的神情,沈荣锦神情微微一黯,低头抿了一口茶。
等轮到沈筳清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沈荣锦静静地望着沈筳清细嫩白生的面孔,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服帖在他的身上,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随着步履动作翩翩而动虽说与自己是堂姐弟的关系,可沈荣锦与沈筳清的关系并不熟稔。
若说周老太太疼爱沈誊尚的话,那沈筳清只能说是溺爱了罢,并且寄予更大的希望,所以沈筳清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有名的书院里求学,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回一趟家,这也是最初沈荣锦他们来沈家时没见着沈筳清的缘故。
其实说起自己这个堂弟,沈荣锦前世里除却听到这个人的名号,便是有一年她回家过年的时候,在吃完了年饭之后,她在沈家散步时正好碰到了在同样在院子里散步的沈筳清。
那个时候沈筳清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他本来一直有一个随侍的小童,可那日并没在身边。
沈荣锦当时有些好奇,也想和这个自己几面都没见着的堂弟说上几句话,所以沈荣锦问道他:“你不在前厅里吃好吃的,坐在这里做什么?”
沈筳清当时许是被吓着了,面上出现一阵的慌乱,看见是沈荣锦之后,脸上神情才转为老成稳重,行了一礼道:“长姊。”
沈荣锦当时就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
那时沈筳清是怎么回答的?
好像是“我只是想看看今夜的月亮,想找找一些熟悉罢了。”
沈荣锦那个时候就觉得沈筳清活得有些累了。
从小被寄予过多的希望,又漂泊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内心是有多少的孤寂,回到所谓的自己家里又该有多少的拘谨和陌生。
无论是周老太太的怜爱,还是樊氏的关爱,对于沈筳清来说都是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存在。
沈荣锦看着沈筳清在周老太太疼爱的目光中下颌轻轻一紧,心底不由一叹,思绪也就此罢住。
轮到沈筳清给自己拜年时,沈荣锦只是吩咐惜宣给了封红,说了一句:“万事顺遂。”便在沈筳清有些诧异的目光下没再什么话了。
之后便是众人各自唠叨。
沈荣锦借故更衣去了偏房,到了环沐阁,沈荣锦便把荷包拆开看了一下,百花穿蝶的荷包里放满了金豆豆,银丝彩绣荷包里除却金豆豆外还掺得有几张银票
银丝彩绣的荷包是樊老夫人给的。
沈荣锦把那几张银票拿出来看了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每一张都是整整的一百两银票。
一共五张。
真是好大的手笔!
沈荣锦不禁讶然,一旁的惜宣更是吃惊,“小姐,这,这樊老夫人这么有钱。”
平素长辈赏的压胜钱其实也不过是讨个好寓意,所以一袋子的金豆子已经是很奢侈了,就这么折算下来也是二百两的分量。
而这樊老夫人却是周老太太的好几倍。
沈荣锦皱皱眉,把银票很快地收进之前的荷包里,说道:“只怕有些蹊跷,你先揣着它,不忙收进箱笼里。”
惜宣点点头,说道:“奴婢知道了。”
等惜宣把樊老夫人的荷包收进囊中之后,沈荣锦才又回了厢房。
樊老夫人和周老太太两人坐在罗汉床上,正谈得起兴,隐隐能够听到“中州”“陇右道”的话
沈荣锦默默坐在一边的位子,觑眼正看到樊老夫人笑着喝了一口茶,抽出绣帕抹了抹嘴那绣帕是方才沈荣锦送给樊老夫人的。
沈荣锦握着手腕上的手串,心里想到,看来樊老夫人的确很喜欢自己的绣的手帕。
屋内人儿比较多,又点着火盆,门帘便掀开了一小道口子,冷风从外灌进来,但也不冷,只觉得迎面十分凉爽。
沈荣锦喝着茶,想着樊老夫的那些银票,很快的日斜西下,时间到了晚上。
府内四周的大红灯笼都被点上了烛火,不同于以往,今夜便是院子也都挂满了红灯笼,远看着十分喜庆。
女眷们也移步往前厅去了。
沈荣妍扶着周老太太,沈荣锦便只好去扶樊老夫人。
沈荣锦闻着樊老夫人身上的薄荷脑香,上前行礼道:“樊老夫人。”
樊老夫人见是沈荣锦,笑眯了眼,说:“听说这年夜饭是我那侄女准备的,也不知她做得好不好。”
沈荣锦笑着道:“婶母一向都主持着沈家的事务,且年年的年夜饭都是婶母置备的,今日定是同以往一样俱好。”
樊老夫人呵呵笑着,“也是你们才这样说我以前还在府里的时候,你婶母那时候还是个小孩,整日调皮得很,一点都不让人省心,什么刺绣啊妆花这些俱是不会这么许久没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不过我回想起来总是那个喜欢把甲虫放在夫子笔筒里,把夫子气得急赤白脸的小鬼罢了。”
沈荣锦听到樊老夫人这么说,也禁不住觉得有些有趣,笑着道:“荣锦竟没看出婶母小时候是这般模样,倒是有趣得很。”
樊老夫人拍了拍扶着她手臂上的沈荣锦的手背,道:“我看着你,就像看到泺姐儿一样”
泺姐儿说的就是二婶母。
沈荣锦想起了之前的那个压胜钱,有些如鲠在喉,想问,却又想万一樊老夫人便也是这么给的旁人呢?那自己这样问岂不是有些失礼
可是不问,这压胜钱给得又实在是有些过了
沈荣锦小蹙眉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好。
而这时,两人踩着红灯笼漏下的光斑已经走到了大厅,樊氏已经把各色的菜肴都准备就绪,便上前迎了过来,“娘,姑母。”
周老太太点点头说道:“辛苦你了。”说着让拂秋递上去一个大红色镶金的荷包。
樊氏接过道:“多谢娘。”
樊老夫人这时候道:“有了婆婆便忘了我这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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