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明月相望,山海星辰相隔。至此天涯,人间谁他。浮生若梦,幻境白马;前朝旧事如烟雨沉沦,却在梦醒后格外清晰灼人。
离皇城越近,楚凌然对于童年的悲伤往事就愈发清晰,好似人生这十几年藏在匣子里的苦楚与悲愤,悉数地跑了出来,让他直面何氏王朝辉煌面具下的丑陋与阴暗。他肩上愈发沉痛的责任,与亏欠楚家的数百条人命,终于在十几年后的春天,他向他们讨了回来。
玲珑决城门大开,城中流民四窜,各方百姓愈近中原,愈发人烟稀少,京城更是如此。为了避免波及自身,这一路上,都是从京城赶去他乡的游民,穆若颖很清楚,若京城一战不可避免,流离失所不如早先离去。在这乱世中,活得最清楚的往往是那些生存于温饱之下的百姓们。所谓的帝王,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人坐在王座之上发号施令罢了。
楚凌然与穆若颖一行轻松的过了最后一道关卡,与北疆王汇合,四海八荒的强锐军队,如今都在楚凌然的手中。京城一战,何氏必当颠覆。他们只是希望,找一个不见血腥,不害黎民的方式结束而已。
大军集结在离京城只有五里的城门外,从京城最高的瞭望台下,可观城下楚凌然的部分,数十万人气势雄劲,无人能挡地朝京城赶去。万马奔腾,百弓齐放。京城不知何时早已戒备森严,大军日日夜夜在城门内守着最后一道关卡,楚凌然若突破了京城的门,直入皇宫,便是天下易主之刻了。
楚凌然集结完大军后,兵临城下望着皇城的万名首位在城门之上,弓盾相架,蓄势待发。楚凌然望着那些人仓皇的面容,他们怕极了战役,风吹树倒的没落模样,就如同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皇城一般,如此轻易的就能被推翻。
“从前你们随我战场杀敌时,我便和你们说过,别把自己的怯懦暴露给对手。如今我们一门之隔,天下相抗,你们若决心为何氏舍生赴死,我楚凌然敬你们是英雄,若你们只愿意做一个聪明人,便把门打开,京城的百姓,我一个都不愿意动。”
楚凌然率领三军,号令南北,对十米高台的数千战士高喊,楚凌然其实并不愿意他们示弱,曾经与他赴命疆场的人,绝不能因为以一敌百的缘由就表示怯懦,那不是楚凌然教出来的将领。将士百战死,死于自己的国家,对于一个将士来说,是最高的荣誉。
“将军…从前你教我们万事泰然处之,才有反败为胜的可能。可您却从未教过我们,若对手是您,可还有生还的余地。”
城上站着的是从前楚凌然的副将,与他五载生死,如今双方执军。穆若颖与楚凌然最好的打算是不伤一兵一卒便能攻进皇城,他们最不愿的是伤害无辜百姓。所以,此战不可开打,京城乃系一国之繁华锦绣,若此战相攻,对整个国土来说,都是存亡之害。
“我问你,从前你卖命杀敌,是为了王座上那一个人还是国土上的黎明百姓?”
大军按兵不动,唯京城的百姓们慌乱不堪,他们意有撞开城门,求得一线生机之意,整个京城如今大乱,他们驻守在城门的士兵,看在眼里却还是为了镇压他们,不惜伤害百姓的生命,他们着实不知究竟是为了谁而生,为了谁而死。
“我们也绝非会叛逃这个国土。”
其实人心有时候没有那么的复杂,甚至简单到一眼便能望尽,他们此刻的挣扎与所谓不变的信仰,人本身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改变的,只要在那么一刻,那么一瞬间,那么一句话中触醒了自我。
“敢问大人,国土在这亚陆大地数十万年,百姓安居也不过半百之久,何氏王朝当年盛世,如今衰落至此,还不足以让满城的将士们清醒吗?楚凌然今日带着东西南北四方边将兵临我中原最富饶的土地,沿途没有任何一道兵防,若这何氏王朝真能赢得天下百姓爱戴,今日楚凌然根本攻不到玄武门外。你们杀的是你们所守护的百姓,你们为谁而杀?又为何以杀止杀?”
穆若颖从楚凌然的身后走来,她早已恢复了从前的容貌,一路随着大军,百姓也没有分辨出数万人中藏着一位女子,可如今策马大军之前,傲立霜雪,无人能比拟的气场就告诉了大军,无论此战如何结局,这天下的百姓都会向着楚凌然而已。她荣安国主之名,是百姓所给,百姓不会再相信一个手握实权的帝王,却会跟随一个给予过他们生存的机会与信仰的女子。
“荣…荣安国主?您…还活着?”
城中的百姓听到了城外站着他们的国主,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纷纷愣在原地。他们本以为楚凌然会与这天下任何一位帝王一样,冷血无情,不置生灵死活。若今日穆若颖站在楚凌然的身边,他们就愿意相信,新的帝王能给予他们一方和平。
“是,我活着。活着去了福湾,眼见着你们爱戴的皇帝对于福湾的百姓做了些什么,无所作为却忍让东瀛。福湾半数葬身于东瀛,我与楚将军拿了东瀛国主的人头,却还不了他们余生的太平安宁。是你们的无用,你们不曾踏足人性最恐惧的区域,你们还以为自己做着正确无误的事。游魂尚未安宁,你们当真愿意为了那个人,让这些无辜百姓流离失所,无所归处吗?”
狂风不败,军旗飘扬于尘沙中,浩荡山河就如同那赤黄疆土上的悠悠孤坟,千古一唱,不过是城门相呵罢了。穆若颖了解人心脆弱,所以她轻易击败了一个将士的信仰,又为了提供了另外一条出路,城门一开,万事便齐备。楚凌然便不是何朝将领,而是新朝之主,那些如今驻守城门的士兵,早已不辨真假,兴许等着的无非是一个先发出的声音,他们便能丢盔弃甲。人们…往往不愿意做一个先退缩的人而已。
“将军…我愿如从前一样,誓死跟随。陪您征服山河万里。”
城门上的那位首领,挥出手中的长剑,将王朝的战旗连杆看下,旗帜分杨万里而落,就如同那顷刻间崩倒的军心一般。长剑直落与城门内的将士面前,深陷于泥泞之中,让他们清楚的明白自己要跟随的人究竟是谁。
“将军…我等誓死跟随将军!”
城门打开,所有的百姓与将领们都分成两行,叩拜马上并排的两人,少年俊气硬朗,天下无双。少女风姿卓越,绝世独立。如此两人,当配上天下之主。楚凌然与穆若颖对视了一眼,就如同三个月前在城郊的第一眼一般,一眼万年。眼中的少年终归是成就了自己的抱负,他终于不用活在亏欠与仇恨中彻夜难眠,今日马蹄进城,万花来奔。
“凌然,一进了这城门,你就是天下之主了。”
穆若颖望着自己眼中的人,楚凌然向她伸出手,双手紧握着感受对方心跳的脉搏,穆若颖清晰的感知到楚凌然此刻的紧张,终于,熬过了万年孤寂与悲愤,终于能将自己的国家与身份宣之于口,终于能还天下百姓一个家了。
“颖儿,那时你同我说,你不在乎这天下与穆府,你无牵无挂。可我想做你的家人,给你人世间最后一丝真诚与温暖。”
楚凌然与穆若颖策马进了京城,而后的大军紧随其后,他们经过那曾经无数次经过的烟花柳巷时却发现京城已无昨日风光旖旎,如琉璃铺上了一层烟雾一般,灰蒙一片。京城也成了一个荒寂之地,那皇宫也更是如此,静寂得…失去所有的踪影。
楚凌然进了皇宫,四处奔窜的宫人外,再没有了皇室的踪迹。恐怕都逃进了地下藏身之中。那藏身之处历来只有王室嫡亲知晓,他们自以为楚凌然便不知当年何氏王朝修建宫殿时最深处的秘密。谁又会知,楚凌然…是当年的前朝太子呢?
“凌然,他们藏在寝殿之下?”
何祁宇率着一方军队跟着楚凌然率先来了皇城,那个让他夙兴夜寐的地方,他痛恨这皇城里的每一个人,痛恨到…想要杀了每一个侮辱过自己母亲的人。一个身份卑微的婢女,却要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买一生的过错。他要亲手砍下那个畜生的脑袋,让她的母亲泉下相知,不过是一个懦弱无能的昏君而已。
“嗯,应该在正大光明殿之下。”
那时当年他父王建造寝宫时为防外敌来袭建造的最后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当年自己也是在那处逃过了一劫,被楚相救下。那皇帝…如今还沾沾自喜自己绝不可能找到他吧。
楚凌然的军队来到了正大光明殿,在那龙椅之下有一暗格,里面直通一条地道,地道通向城外荒郊,地道之内放了无数的钱粮。楚凌然早知那皇帝会躲在地道之内,在来京城之前,与穆若颖相见的那一天,就率先去了地道的另一头,关上了城郊的出口,那皇帝如今必然在地道中四处摸索,不得出口。
“放火!”
何祁宇命士兵燃了数堆火把,想要活活烧死王室中的那些人。他的语气冰冷绝情,全然不像之前那个温文儒雅的王爷,这是穆若颖第一次认识到何祁宇的真实一面,果然他对何氏王朝的恨丝毫不减楚凌然。
在昏暗无光的地道下,燃气熊熊的火光,火势蔓延到最深处,便能听到地道下的凄惨叫声,那分分秒秒的煎熬,用着最激烈的嘶吼表达他们的痛楚,那一声声似乎从地狱而来,却最终还是躲不过走向地狱的宿命。
声音愈发凄厉,妇女孩童,老弱尊者,无一幸免。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那雍容华贵的皇后,从前对自己的母亲嗤之以鼻的高贵皇室们,如今在这地道之下终结了生命,他们的痛不欲生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罢了,可楚凌然与何祁宇却挨了十余载的烈火灼心。为的就是让他们也感受到死亡并不痛苦,但人间你熬着,盼着你自己的死亡,才愈发恐怖。
直到最后…火势减弱,声音也再无了响声,只有一缕缕浓烟从地道中蔓延而来,那是人肉的血腥,那一股股浓烟飘向天际,穆若颖不知,它们能不能抚平楚凌然与何祁宇的伤害,穆若颖只知,这个王朝在此刻终归是覆灭了。
“来人…将他们的尸骨扔出城外。”
楚凌然回过头,转身不再去看向地道中的浓烟滚滚,他望着那皇宫死一般的寂静,他心中所想,不过是一份快乐,如今的他…可能算是。楚大人,与父王母后又可曾看见,他带兵攻进皇城,要了那个狗皇帝的性命,那一国的百姓,他们又可曾知晓,何氏王朝不曾抛弃他们,盛世太平,晚了多年方能应允。
乱世终于在此刻太平了些许,至此之后,青史重写。赢者另论,输者交由历史相定。何祁宇的眼中终于抹去了最后一份深重的疼痛,他一生为了复仇而活,如今…他与楚凌然终于能为了自己,为了百姓,为了天下的抱负而活。那是男儿的志气,穆若颖在身后,看着他们二人,以命相赌,最终终究是赢了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