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证人端芜被带回衙门的消息放出去,风平浪静一整日,到了傍晚,依旧水波不兴。
黄昏时分散衙,意儿发现赵庭梧还没有任何动作,于是穿过几重院子去找他。
“四叔。”
“来得可巧。”他将将更衣,穿一件黛色长衫,打算出门:“庞建安和冯氏族长来访,你可要随我一同过去?”
意儿自然立即跟上。到了小花厅,赵庭梧让她进入里间,只能听,不能露面。
没过一会儿,周升引庞知府与冯六公进来,上完茶,出去把门带上。
意儿没敢动,静静悄悄的在里头听着。
“大人,”庞建安顾不上吃茶,直接问道:“那个丫头审得怎么样了?”
赵庭梧将苏锦的笔录递给他:“原告提供了仵作受贿篡改验状的证词,端芜也交代了案发当日的所见所闻,明日过堂,冯公子这场官司不好打。”
庞建安与六公相互对视,这位族长神色复杂:“有没有可能,端芜被苏锦收买,一同诬告……”
赵庭梧笑道:“是否诬告,老先生应该比我清楚。死者遗骸被盗,不知所踪,杨家也要求彻查,另外,西席徐贡随时有苏醒的可能,原告方或许还藏着其他证据,等明日过堂当众拿出来,到时即便本官有心袒护也无计可施啊。”
庞建安道:“此案传得满城风雨,若是君上知道了,恐怕会龙颜大怒。”
六公握住手杖,眉头紧锁:“君上御赐碑楼,为若棋亲题悯忠诗,将我冯氏一族视为忠烈之门,怎么偏在这时出了一个孽子?!”
赵庭梧瞥他两眼:“恕我直言,打君上的脸,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冯大人一案,推动了全国反腐反贪的势头,君上有心借此东风整顿吏治,冯家若在此时泼一盆冷水……”
话音落下,庞建安与六公脸色大变。
“这天大的罪过,老夫万万担不起,冯家也担不起啊!”
“大人,”庞建安沉声道:“为大局找想,端芜那丫头,留不得。”
赵庭梧叹气:“来不及了,端芜被赵知县的人看着,没法动。”
“可赵知县是您的侄女……”
赵庭梧摆摆手:“她是我大姐赵莹一手教出来的,怎么会听我的话。”
六公面色发青:“难道我冯家的声誉就要毁于一旦?”
赵庭梧默了会儿:“那得看您想保全的是冯家满门的声誉,还是冯公子这个人。”
“此话怎讲?请大人提点。”
“依我看,如今最好的办法,唯有冯氏一族与冯宝笙割席,大义灭亲。”
六公怔住,慢慢垂下头,屏息不语。
庞建安思忖道:“不错,冯家此时应当表明立场,秉公灭私,莫要为了一个不肖子孙坏了朝廷的大事!”
赵庭梧打量六公苍老的脸,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本官言尽于此,该怎么做,老先生自行掂量。”
六公仿佛一瞬间憔悴了好几岁,撑着手杖站起身,微微颔首:“多谢大人。”
周升进来,送他和庞知府离开。
天色渐暗,淅淅沥沥,雨又开始下了。
意儿从里间出来,神色晦暗不明。
“明日冯宝笙会到衙门自首。”赵庭梧抬眸看她:“你不高兴吗?”
意儿垂下双手,青色品服随之晃荡,空落落的:“我只是没想到,罪犯受到制裁不是因为司法程序,而是他们对皇权和大局的妥协。”
“我也没想到,你会如此排斥政治手段。”赵庭梧轻轻磕着茶盖:“我在朝中久闻宏煜大名,听说他为人乖张,办事从来不择手段,怎么你跟他却很合得来。”
意儿略微愣怔,一时不语。
赵庭梧轻笑:“还是说,你对我有偏见。”
“侄女不敢。”
他脸色稍稍沉下,默了片刻,又笑道:“我很好奇,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意儿敛眉,胸膛平缓起伏,憋了许久:“我也说不清楚。”
赵庭梧看她半晌,点点头,未再多言。
——
六公从衙门出来,上了轿子,发现自己背心透凉,全是冷汗。
掌灯时分,他到冯若元宅中,找来族内几位长老,在书房密谈。
“宝笙这个孩子。”六公重重叹气:“若元,你长年在外,家里的事情丢在手边,儿子也不去教导,令他犯下这种罪孽,累及全族,你有责任啊。”
冯若元攥着玉佩,低头不语。
“眼下赵大人给咱们指了一条出路,渡此劫数,请各位叔公来,大家商量一下吧。”
半晌缄默,终于有人开口:“若棋已成为反贪倡廉的旗帜,刚竖起来,冯家不能亲手推倒。”
“笙儿左右是保不住了,与其垂死挣扎,不如体面些,自首吧。”
“不错。”六公道:“而且得在衙门升堂前把人送过去,冯家必须表明态度,公开将他从宗谱除名,不能包庇袒护。”
话说到这里,几人又静默半晌,问:“若元,你……”
萧婵立在廊下听着,浑身发颤,整张脸煞白。
冯若元面色冷峻,深吸一口气,沉思良久,缓缓回道:“杀人偿命,明日我会亲自送他投案自首。”
“不行!”
萧婵闯进书房,扑跪在族长跟前:“各位叔公不能放弃宝笙,官司可以打,我请最好的讼师!我有的是钱!为宝笙洗脱罪名才能保住家族的名誉不是吗?!”
六公沉吟道:“打官司,抵死狡辩,丑态毕现,你还是给我冯家留一丝体面吧。”
“在你们眼里,体面比命重要,可那是我儿啊!我只有这一个儿子,绝不能眼看他白白丧命!”
七公用拐杖重敲地面,严厉道:“宝笙若是清白的,自然该替他打官司,可他杀了人,官府已然掌握罪证,明知打不赢,为何要打?!”
六公肃穆道:“冯家不会与他共沉沦,萧婵,你要以大局为重。”
“我不在乎什么大局!你们想让他自首,我不同意!我偏要请讼师!”
众叔公摇头叹道:“若你执意如此,那么你也不再是我冯家的媳妇。”
萧婵站起身,眼睛又红又狠:“若元,宝笙也是你的儿子,你说句话!”
冯若元脸色苍白,屏息道:“我已经说过了,杀人偿命。”
“你果真如此狠心!”萧婵扑过去揪住他的衣裳:“宝笙纵然有错,可他也受到了惩罚,三年前被你打断一条腿,难道还不够吗?!”
六公冷道:“听听你说的话,难怪宝笙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们……”萧婵青筋暴起,勃然大怒:“我不准你们害我儿子,谁也别想害他!”
六公将她呵住:“你要作甚?”
萧婵不答,直往外走,被小厮拦下。
冯宝笙赶来,瘸着脚,惊声唤着:“娘,这是怎么了?!”
“宝笙,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六公怒道:“你这逆子,杀妻焚尸,如今东窗事发,祸及全家,还不束手就擒,明日随你父亲去衙门投案自首!”
冯宝笙愣怔片刻,忽而厉声大笑:“杨妃灵那个贱妇,该死!她不守妇道,成日家在我面前炫耀才华,还想考科举,做状元?真不要脸!她与徐贡狼狈为奸,背着我不知干了些什么,奸夫□□,死一百次也不足惜!”
六公脸色发沉,即刻命小厮将他押下:“把这个满嘴胡话的混账东西捆好,找人看着,不许跑了!萧氏疯疯癫癫,也关起来!”
接着转向冯若元:“今日我和几位叔公便在这里住下,明日一同去衙门听审。”
七公紧紧皱眉:“宝笙如此猖狂,到了堂上,丑态万状,实在难堪。”
六公默然许久,道:“罢了,送入祠堂,今夜大家都别睡了,一起去祠堂跪祖先。”说着停顿片刻:“接着再商量一下,宝笙的事。”
还能有什么事呢?冯若元头痛欲裂,心下已猜到几分,用力闭了闭眼,脑中轰然崩裂。
萧婵被禁足屋内,咆哮不止,青女抱着孩子在偏房也不得安睡,直到冯若元进来,坐在外间,不知想着什么。
乳娘从里边出来,问:“老爷,夫人这么闹,小哥儿吓得哭个不停,可怎么好?”
冯若元摸着冷冰冰的茶壶,心也一样发寒:“宝笙的屋子里这儿远,把孩子抱去那边睡吧。”
“是。”
青女在窗下静坐许久,萧婵尖锐的哭骂声像利箭直往心里戳,她缓缓起身,走向冯若元:“父亲,我想与宝笙解除婚姻关系,然后离开冯家,我会去衙门递交诉状。”
他没有看她,只道:“诉状?没有必要,过了明日你便可以恢复自由身,到时想走便走吧。”
青女攥了攥袖子底下的手:“我会把小哥儿也一并带走。”
“族长和几位叔公不会答应的,他们要给宝笙留后。”
青女鼓起勇气:“那么我便告诉他们,小哥儿不是宝笙的孩子,他们管不着。”
冯若元抬眸,突然发怒,将茶壶砸到地上。
青女后退两步,心跳剧烈。
碎片在脚边绽放开。
两人沉默良久。
“你可知,他就要死了。”
青女抿唇:“什么?”
“宝笙,”冯若元仰头靠着椅背,磕着眼:“族里不希望他在公堂上胡言乱语,今晚便要他自尽。”
闻言,青女愕然,从昏暗光线里望去,见他弓着背,颓丧至极,像被抽走大半的气力,老态龙钟。
“他,”青女咬牙:“他是罪有应得!”
“呵,”冯若元轻笑:“我也是个罪人,将来不得好死。”
青女低下头,眉眼黯然:“您别这么说。”
正当此时,六公的随从来到廊下:“老爷,族长请您去祠堂。”
冯若元撑着桌沿站起身,行至门口,回头看看青女:“我去见他最后一面,你呢?”
青女摇头。
他不知为何冲她笑了笑,抬抬手,诀别一般,打起帘子离开。
半夜细雨绵绵,萧婵似乎累了,瘫坐在椅子里,张着嘴,披头散发,目光呆滞。
冯若元从祠堂回来,悄无声息进屋,坐到她旁边的圈椅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檀木方桌。
灯烛闪烁,房子里大片阴影,像深渊,随时会将人吞没。
“宝笙走了。”他直视前方,声音嘶哑:“很安详,没有太大痛苦。”
萧婵忽而一笑。
冯若元觉得她可能疯了。
“青女明日离府,带着小哥儿,我同意了。”
“哈哈哈哈。”
“你放心,我不走,陪你留在冯家,一起闷死。”
“哈哈哈哈!”
这对夫妻落在阴影里,一个怪笑不止,一个端坐不语,像两尊阴森的牌位,守住这座罪恶的家宅,不见天日,了此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