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阁老和姚崇坐在官私合营作坊的会客厅里,一人手里捧着一杯冰镇凉茶,气定神闲的看着叶琛作揖道歉,默默地感慨着人生起伏实在是精彩。
面前这个村正,虚伪的模样,着实令人讨厌。
狄阁老正在适应自己座上宾的身份,人老了,年纪大了,这身子骨就是不够硬实,当初自己年轻时,也能开硬弓的,到如今,连一个石夯都抬不动,还让一个孩童嫌弃自己尿多,实在是令人唏嘘。
姚崇则默默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只见偌大个会客厅并没有什么名贵的家具布置,只有一个巨大的圆桌,圆桌上摆着一盆盆生机盎然的绿植,这些绿植,算不上名贵,大多数乃是从山上移植,一个个模样奇特,且生机勃勃,让人看一眼,便忍不住想偷两盆回自己的书房放着。
叶琛小心翼翼的观察者姚崇,他觉得眼前的这二位,老者气度非凡,让人忍不住尊敬几分,可是这位年轻些的官员,却跟贼子一般,从进入会客室之后,眼珠子就没停过,十有八九想捎点什么。
姚崇却没有注意点叶琛的神情,而是将视线放在墙壁之上,只见墙壁上挂着一些文字,上书为大周服务,亦或是安全生产很重要,四条红线莫动摇等等。
都是些下里巴人简单易懂的东西,姚崇不自觉地点头,心中觉得一个村镇的坊主,能有这等觉悟,确实不错。
狄阁老喝了会儿茶水,才开口道:“你便是叶琛?这是作坊在修路,还是村里修路?”
叶琛站在二人面前,连坐都不敢坐,毕竟是州里来的上官,不敢得罪,闻言,立刻回应道:“是,在下正是叶琛,是作坊在修路,也算是响应县里的号召,帮忙消化下难民。”
狄阁老打量了叶琛一番,说道:“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不过,作坊乃是朝廷的,往日里道路又不能运输,为何要花钱来修?真的要消化难民,让他们帮着生产不成吗?”
“大人有所不知,这作坊的工人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才能上岗做事,若是让他们去帮工生产,怕是连他们的吃喝都挣不出来。倒是如让他们把路修一修,这样多运输些货物出去,到时候也好将更多的银钱上缴朝廷。”
姚崇笑道:“哦?我听说这家清河蔫黑鸭作坊,生产都是些鸭货,既然是鸭货,那就是吃喝有关,想来不会太复杂吧?”
叶琛见有人质疑他的专业,便立刻道:“大人若是不信,可以移驾到生产车间,他们是否能胜任,一看便知。”
姚崇道:“对于行销河北的蔫黑鸭,本官也正好奇,若是方便,正好观摩一二。”
叶琛笑道:“方便,方便,二位大人请。”
叶琛领着二位大人进入车间,车间打扫得非常干净,有专门的安全员巡逻,工人们正在流水线上,紧锣密鼓地忙碌着。
涉及生产的具体内容,叶琛没有跟二人具体解释,但是二人看的却非常的惊讶。
难怪蔫黑鸭能够行销河北道,甚至辐射向河北道周围,原来是人家的生产速度太快了。
别说是那些难民,就是洛阳来的能工巧匠,一时间都未必适应这样的工作节奏。
而且人家采取的作业模式,是一个人一个坑位,谁要是慢了,影响的是整个作坊的工作。
姚崇看的不断点头,难怪能够为北海县和青州都这般推崇,甚至传到圣人耳朵里去,单凭这个作坊,就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村正,不是一般人物。
狄阁老对着姚崇笑着说道:“姚大人,你觉得你能胜任这份活计否?”
姚崇尴尬的摆摆手,便与叶琛和狄阁老在观看了一阵之后,退回了会客室。
狄阁老笑着看向叶琛,目光有点奇怪,看着叶琛浑身都发毛了,许久,狄阁老才悠悠的说道:“你这些年没离开过北海县,一直在家乡读书?”
“确实如此。”叶琛回应,眉宇间的疑惑一闪而逝。
狄阁老的神情逐渐严肃,“寻水之法,乃是你首创,并在北海县推广的?”
“确实如此。”
姚崇也在一旁问道:“灭蝗之法,也是你献上,并且推动的?”
“确实如此。”
“平寇策是你所书?”
“是。”
“那建议朝廷大规模收拢难民,以削弱山贼的实力,也是你干的?”
“是。”叶琛脸上的表情越发疑惑了,“二位大人,你们是否逾越了?司士参军似乎不管这些吧?”
狄阁老和姚崇同时咳了起来。
叶琛看着二人,心中渐渐地升起了疑惑。
他虽然只是村正,但好歹也算是大周的官吏,见过的朝廷官员也不在少数,在他的印象里,眼前这二人确实有着朝廷的威严和气度,尤其是为首之人,跟他后世见过的省部级高官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更为夸张。
可是,这二人从来到现在,除了开始,问的都是些不相关的事情。
这就让他不自觉地多想了。
“建议朝廷继续难民,这个做法,我有些不明白,依你所言,大肆吸纳流民,确实可以削弱山贼的实力,但同时也给地方带来了巨大的负担。再这样下去,不用山贼来打,州县自己都坚持不下去了,这又该怎么办?”
叶琛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不是对这个问题,而是对眼前这两个人。
大家即便是同僚,你又不是我上官,你跑过来问我一堆奇奇怪怪的问题,跟审问似的,这样好吗?
叶琛对陌生人显然是没有什么耐心的,开口说道:“二位大人,奉命巡查,可有凭书,或者官印?”
叶琛忽然开口道。
“什么?你跟我要官凭?”姚崇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叶琛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按照朝廷法度办事么,没有官凭,在下也不好多说什么,请二位上差出示官凭。”
二人在身上摸了半天,尤其是姚崇,看着叶琛冷笑不已的表情,顿时恼火了。
这厮!
着实过分!
自从上任河北道以来,还没有人敢跟自己要官凭呢。
我真掏出官凭来,你敢接吗?
狄阁老还是比较有耐心的,他对叶琛笑着说道:“走得急,并未带官凭,若是你相看,我们派人送来便是。不过老夫也甚是好奇,对于刚才姚大人所言,你可有应对之法?或者详细的方略?亦或是并无长期谋划?”
“既然没有官凭,烦请二位大人,哪里来的回哪里去,这里并不欢迎。”
狄阁老和姚崇脸色都难看极了,很想过去,对着他那张英俊的面庞来上两巴掌。
狄阁老和姚崇从官私合营作坊走出来,姚崇恨不得立刻调兵,将叶琛抓起来,然后当众抽他一顿。
狄阁老显然淡定了许多,一边儿走,一边儿笑,“姚大人,姚大人,消消气,你说你出门在外,怎么能不带官凭呢?”
姚崇猛然叹气,心道,你不也是没带官凭,让人家赶出来了。
走到清河村村口,狄阁老忽然停住了脚步,对着不远处打量了一番,说道:“听说高家的小子在此地驻扎,元之,我们不妨去他那里看看,听听这位叶村正的德行口碑。”
狄阁老确实是不用带官凭,的就凭他这张脸,就凭他这卖相,走到哪里,一般敢有人阻拦。
待听说有长者前来时,高适赶忙迎接出来,一看竟然是狄阁老,哪里敢犹豫,立刻下拜。
高适自然是认识狄阁老的,当初狄阁老巡视渤海时,他随族中子弟,远远地看过狄阁老一眼,虽然他只是小角落中的一员,但是不妨碍他记住这个执掌着帝国大权的老人。
狄阁老坐在主坐,姚崇坐在一旁,高适站在近前,内心忐忑不已。
姚崇正一肚子气没地方消除,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你便是高家的高三十五君?”
高适不敢犹豫,连忙称是。
“你且说说,这位叶村正口碑德行如何?竟然敢跟本官要官凭,本官恨不得揍得他爹娘都认识他。”
高适瞪大了眼睛,一脸雾水地看着姚崇和狄阁老。
狄阁老笑道:“此事确实怪我们二人,出门走得匆忙,竟然没带官凭文书,不过这小子确实过分,竟然连姚大人都不认识。”
姚崇立刻扭头道:“阁老,您又打趣下官。”
“我们几遍不是他的上官,也算是长者吧,他今日所为,确实无理。”
姚崇确实一肚子火气,将叶琛刚才的所言所行,一一当着高适说了一遍。
高适的眸子越听越大,最后甚至吃惊地捂住了嘴,算是勉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狄阁老笑道:“这位叶村正并未触犯我大周任何律法,姚大人跟后生说这些做什么,莫非想让三十五君给你作首诗,以扬天下么?”
高适连忙摆手,他可不敢拿这二位的糗事作诗,只是解释道:“二位大人明鉴,叶村正虽然只是秀才出身,但是心怀锦绣,有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能,且品行极佳,又愿意提携后辈。
北海的才子诸如温华、卢照凌、孙望峰都常常侍奉左右,听其教导。
但这位叶村正却着实命途多舛了些,早年丧妻,何人所为,一直没有定论,待有些许名气,却又为周法曹陷害,差点遭牢狱之灾。
前些时日,又卷入奚族的内斗之中,差点丢了性命。”
“他却始终坚持如一,造福乡里,救助百姓,但遭遇小子所言种种磨难,多一分警惕之心,也是应当的。二位大人可在营中稍待,高适这就前去叶前辈家中,说明事情缘由,让他前来给二位大人负荆请罪。”
狄阁老和姚崇目瞪口呆听得高适的解释,营帐之内一时默然。
许久之后,狄阁老怅然道:“怎么这些事情,我等都未曾听说?我来河北,只听叶琛之贤,诸多遭难,却未有只言片语。”
高适苦笑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去宣扬的呢?不论那些坏人如何,叶前辈一直在这里,造福乡里,造福北海,造福青州,这也恰恰晚辈敬仰他的地方啊!”
狄阁老扭头看向良久不语的姚崇,只见他起身而去,大步流星,狄阁老大惑,“姚大人,这是何为?”
姚崇感慨道:“遇贤者而不察,反自矜身份;不明真相,便轻易恼怒责怪,元之心中起伏难安,我当与叶村正当面道歉,以正本心。”